第一部 與子同袍 第十五章 做我兄弟(2)

原本演習結束按例是要大放三天的,可是臨時有變,嚴隊一個電話打過去,一中隊一干人等在次日凌晨被拉上了直升機。

天色蒼冥,徐知著還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中遲遲不得脫身,拉著陸臻滔滔不絕地說著演習時遇上的驚險片斷,陸臻在睡意暈沉中含糊地應了他幾句,忽然發現他對這場演習的印象模糊,所有的鮮明的場景都是靜止的停格,夏明朗塗滿藥膏的手,夏明朗伏地卧射時綳起的弧度,那枚飛刀划過草葉的流光,那種軟軟的彈彈的非食物的怪異口感。

陸臻舔了舔嘴唇,舌間還有昨天夜裡羊肉的鮮香。

昨夜大家圍著火坐成一圈,老隊員們用野餐飯盒裝著高梁四處灌酒,夏明朗逃得比兔子還快,被人追著跑了一程又一程,終於消失無蹤影。當時鄭楷看到他不以為然地撇嘴,笑著問他是不是很討厭隊長。徐知著搶著幫他回答了,怎麼會,尊敬還來不及呢。

陸臻於是沉默不語。

鄭楷攬著他的肩膀聲音平和,染了火光的暖意漫延,陸臻第一次發現原來楷哥是這樣溫柔敦厚的人,然後便聽著他說是不是討厭他都無所謂,只是既然當了一中隊的人,就得習慣他的存在,要不然,你會很難過。

陸臻是聰明人,他即時反應過來,並且誠懇地點頭。

是的,夏明朗不是一個他可以選擇去討厭或者不討厭的對象,他是強悍的存在,你的喜好與他無關,他會自在地存在下去,對於這個人,只有適應。

陸臻睜開眼睛,視線斜移,夏明朗坐在駕駛室的門外,合目而眠,即使是這樣的姿態仍然充滿侵略性,好像他隨時會睜開眼,隨時會彈起,隨時會攻擊。

陸臻不敢看太久,他知道夏明朗做任何動作之前都沒有徵兆,他親眼見過的。陸臻一直對他很好奇,不知道那種強大的殺傷力從何而來,而現在他更加好奇了一些。這個人再討厭,再惡劣,也必須承認他是優秀的戰士,在戰場,你會痛哭流涕地慶幸他是你的戰友而不是敵人,或者僅僅是這一點,他值得他的尊重。

一個戰士對另一個戰士的尊重。

陸臻嘆了口氣,把眼睛閉上,繼續休息。

直升機停在西南邊境,情況在飛機上夏明朗已經介紹過,邊防軍警最近偵察到一個大型軍毒走私團伙,對方火力很猛,緝毒隊的何確大隊長沒有十足的把握,向軍區首長打了申請要求增援。嚴正考慮到一中隊正好離得近,還在演習狀態,又剛打了勝仗,精神正好氣勢如虹,索性就先把人犯都給料理了再回去好好休息。

這些年金三角的毒品市場已經日漸沒落,白粉的質量拼不過人,龍頭老大的地位已經讓給金新月好多年。可畢竟瘦死的駱駝大過馬,有多少人祖祖輩輩都靠著這條線吃飯,於是原本只是販販白粉的也開始搭著走軍火,這多種經營一搞上馬,緝毒隊的壓力頓時增加。不是說硬碰硬真的拼不過那些烏合之眾,可是上面人要的是零傷亡,所以時不時也會向軍區借特種部隊來干點拔牙的事。

何確與嚴正是舊相識,都是越戰的老兵,在一個連的陣地上守過戰壕,夏明朗在他面前絲毫不敢怠慢,腰背拔得筆直地走過去與他握手寒暄,陸臻瞧著新鮮,忍不住多看了兩眼,夏明朗像是背後有感應,拉著何確走得更遠了一些。

徐知著好打聽事,而且他的性格好嘴巴甜會說話,輕輕鬆鬆就和邊防警打成了一片,只是聽著聽著,臉色也有點發白,回頭拉著陸臻道:「這回是真章啊。」

臨來的時候每人發了兩個彈夾,換下了原來手上的空包彈,徐知著拆開看標識,是實彈。

「怕啦?」陸臻嘻笑。

徐知著頓時炸毛,比著小指頭嚷嚷:「怕啥,誰怕誰是這個,不就等這天了嗎!」

「那不就行了?」陸臻不自覺握著槍,說實話他心裡也哆嗦,只是他還能控制。

實戰,真的子彈打出去,真的血流出來,真的有人會死掉。

陸臻這麼想著,覺得心口發毛。

午飯是直接在駐地大院里隨便解決的,何確很不好意思地出來打招呼,說臨時沒好菜,等回來慶功的時候帶著大家去找個正宗的苗家館子吃野味。夏明朗與他打哈哈,漂亮話說得又麻利又順溜。一中隊的老人們看夏明朗變臉也看習慣了,倒是幾個新丁被唬得一愣一愣。

陸臻心說我對他的描述還真是一字不差:小人,佞臣,媚上欺下。

可是想了一下又覺得不對,回憶良久,終於想起來這句話原本是送給方進的,於是感慨什麼叫上樑不正下樑歪,這就是活脫脫的典型啊。不過他也沒撈上腹誹幾句,一行人就被拉上車直奔著邊界上的原始森林過去。

據說那個販毒的窩點與境內一個小村寨有點聯繫,最近就是有一批大貨囤在那裡,要趁著他們還沒轉移,打他個瓮中捉鱉。

從公路到土路,車子漸漸顛簸,陸臻倒不是坐不住,只是被車身這麼一顛一顛的心裡更發慌。

實戰,閉上眼睛就看到一團血開在自己眼前。

陸臻拍拍臉,媽的,少這麼自己嚇自己。

夏明朗看著他直樂,說別操心,帶你們過來開個眼,丫挺的新兵蛋子還沒斷奶,怎麼捨得讓你們上啊。陸臻白了他一眼,見身邊一圈的人都沒反應,心想,我們真是被他練出來了。

到地方果然輪不到他們上,陳默主狙擊手+嚴炎觀察手構成第一狙擊位,夏明朗+肖准構成第二狙擊位,突擊搶攻由鄭楷和方進分兩組負責。也就徐知著有幸跟著陳默那組過去混了個備份觀察手蹭個近距離臨場感,估計連摸槍的機會也撈不上。別的新隊員全部外圍旁觀,通訊頻道里只能聽不能說,陸臻資歷太淺,上真章了,通訊控制這種關鍵活就輪不著他,只能蹲在旁邊干看著。

陸臻看到陳默從剛剛送到的裝備箱里拿出他那把SSG69,心中暗暗讚歎。

警用狙擊與軍用戰術狙擊的要求不一樣,警用要求的是首發命中,一槍一命,沒有調校沒有補槍。QBU-88畢竟只是一把戰場精確步槍,口徑小彈道受外界因素影響的幾率高,容易發生無規律的偏離。

陸臻早就猜到陳默得換槍,還擔心臨時借用特警的狙擊槍彈道參數不熟會不會有影響,卻沒想到的他自己的槍會送達得這麼快,三軍未動糧草先行,戰鬥最後的關鍵總是補給線,雖然只是這樣不起眼的小事,可是能準確及時地投送一把槍,就能這樣投送一個人,這背後代表著極度流暢的信息傳遞與運輸投送能力。

村寨里的閑雜人等已經被疏散,幾個頑抗分子守著一棟小樓幾個人質與武器炸藥在做垂死掙扎。陸臻見人來人往,個個面色嚴峻,驀然有了一種強烈的失落感——罪惡就在你眼前,而你卻沒有能力參與制止。

那種霧裡看花的窘迫與急切讓他有一些煩躁。

一切都有條不紊,何確坐在不遠處的控制車裡,神色嚴肅卻並不緊張。陸臻聽到耳機里各路紛繁的通話,他閉上眼睛,努力去傾聽,去感受。

一陣寂靜過後,在罪犯瘋狂的叫囂聲中,陳默首先開了槍。

「4號,攜有炸藥,視野100%。」陳默說。

「開火。」夏明朗說。

幾乎沒有聽到槍聲,當然更沒有慘呼,在陳默一聲平靜的「清除!」之後各式槍擊聲像炸豆子那樣炸起來,陸臻拿掉一邊耳機增加臨場感,試圖從彈道嘯響的細微差異中分別子彈的歸屬。然後他聽到嚴炎提聲說:「2號試圖引爆,一樓的快退,一組無視野。」

夏明朗說:「我來吧。」

如果徐知著能參與通話,陸臻會聽到徐知著咦了一聲,當然,他沒能聽到。陸臻只聽到一聲清脆的爆響,好像什麼炸裂了似的,再然後紛亂的腳步聲、散彈槍與手雷用來掃屋的雜亂火器聲淹沒了一切,最後,一片寂靜。

方進他們是最先出來的,身上有血跡,衣服很臟,可是人看起來卻更精神,彷彿剛剛飲過血的兇器的眼神讓人不想去對視。鄭楷帶著幾個隊員協同武警緝毒隊的戰友們一起清掃戰場,屍體裝在大膠袋裡抬出來。穿著防爆衣的防爆兵神色嚴肅地抬著防爆罐上車迅速地開走,何確從指揮車裡下來,開了盒好煙開始分發。

夏明朗他們是最後出來的,徐知著走在最後面,臉色慘白,陸臻詫異地走過去給他一拳,徐知著揮了揮手示意他別鬧,顯然是強忍嘔吐的模樣。

「怎麼了??」陸臻困惑。

「我看到,那個,隊長用了12.7的那個狙。」徐知著白著臉,深呼吸。

陸臻起初還愣了一下,等他反應過來,臉色刷的一下也白了,他倒是沒見過用重狙殺人,但是他見過動物試射時打爆的山羊,徹底的四分五裂肉塊飛散出去三米方圓。生平第一次,陸臻開始痛恨自己那超強的想像力。

偏偏這時候夏明朗叼著煙扛著那把大槍走近,臉上掛著弔兒郎當玩味似的笑,眼神意味深長:「怎麼了?兩位?懷上啦?」

徐知著條件反射似的綳直了敬禮:「隊長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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