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臻原本以為夏明朗會在終點等著,繼續發揮他漫不經心的毒舌功力,把他們從裡到外地損一遍,但是沒有,終點處只有一個看著就已經很不耐煩的方進和幾個陌生的基地人員,以及一大群好像爛菜葉子一樣被揉碎了所有脊梁骨的學員們。陸臻挪到他們中間倒下,每一分肌肉都在叫囂著它們的痛楚。
又等了近半個小時,終於把所有的人員都收攏集合,方進連訓話都懶得,簡單揮揮手,讓那幾個士兵領著他們去洗澡吃飯。陸臻經過他身邊的時候實在是忍不住,還是問了一句:「教官呢?他幹什麼去了?」
方進轉頭看他一眼:「他等得不耐煩,回去睡覺了。」
方進這腔調說得十分挑釁,但陸臻沒接他的話茬,沉默無言地走開了。
原來不達到一定水準,是連被他冷嘲熱諷的資格都沒有的。陸臻,現在看清楚了吧,原來不走到一定的高度,人家都不屑罵你。
經過一個上午的劇烈折騰,學員們拖泥帶水地跟著黑子去公共浴室里洗澡,肥皂和毛巾都是公用的,堆在長條凳子上一人拿一條,陸臻脫光了衣服往裡面走,有種很怪異的感覺。
臉色兇狠的黑子站在門口吼著:「洗澡十分鐘,時間到了就斷水,自己小心點。」
陸臻看到徐知著走在他身前笑容詭異,便湊過去問,徐知著抬手一指:「你覺得這個像什麼?」
陸臻往前看,全是些光著膀子的大男人,膚色各異,陸臻疑惑:「像什麼?」
「養豬場。」徐知著道。
陸臻一口氣笑岔,咳了半分鐘,不過,倒真還挺像的。
等出來的時候陸臻才發現剛才穿髒的作訓服都不見了,凳子上堆著一大堆乾淨衣服,自己挑合適的尺碼去穿。
「噫,這地方還幫咱們洗衣服啊?」陸臻身邊的一個學員滿臉的莫名其妙居然還有點驚喜。
「機械化管理,」陸臻冷笑,「還蠻現代的。」
那人顯然不明白陸臻在氣什麼,平白無故撞槍眼當了炮灰,臉上便有點不好看,可是考慮到陸臻的軍銜傲人,想要反駁又有點畏縮的意思。陸臻吃不消那種眼神,無奈地搖搖頭說:「我真羨慕你的單純。」
徐知著轉過身也是一張鬱悶的苦瓜臉,看了他幾秒鐘,道:「我也很羨慕你的單純。」
食堂的伙食很不錯,高蛋白高熱量,當然人餓瘋的時候連根草都是美味,不過套餐只有兩種,而且要求全部吃完,只能添不能剩下,陸臻親眼看著黑子像餵豬似的逼迫一個學員吃茄子,忽然慶幸自己從小就是不挑食的好孩子,這是多麼的明智。
飯吃到一半,夏明朗沒精打采地走進來,方進已經幫他要了一桌的菜,三瓶啤酒開在桌上,泛著誘人的泡沫。那邊辛苦吃茄子的學員還在跟自己幾十年來的習慣做鬥爭,夏明朗走過小聲說了一句什麼,便看到那個學員一拍桌子跳了起來。
夏明朗聲音一高:「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我還沒讓你吃豬食呢,吵什麼吵。」
那個學員咬牙切齒:「你這是故意針對我們。」
「我就是,怎麼了?不想呆就別呆,打電話回去給你們老領導。」夏明朗戳著他胸口:「就說是因為這裡有人讓你吃茄子,妨礙了你偉大的自由。」
這場小變故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消息很快地傳開,據說是夏明朗得知此人厭惡茄子之後,下令以後每頓飯都給他煮一份茄子,而且要清水白煮,原汁原味。
徐知著吐出一口氣,慶幸:「還好我不吃的東西他們不知道。」
「你不吃什麼?」
「俺們家鄉那邊的特產,折耳根。」
陸臻忽然笑容詭異,指著他的身後:「你小聲點。」
徐知著嚇了一跳,連忙回頭去看,還好,背後空無一人,陸臻頓時樂不可支,哈哈大笑。笑到一半的卻猛地透心一涼,他下意識就去找夏明朗,夏明朗坐在屋角的小桌邊偏著頭看他,審慎的目光,一槍見血的銳利度。陸臻慢慢止住笑,努力平靜地與他對視。
「哎,哎。」徐知著在桌子下面拉他。
陸臻低下頭。
「你別惹他,這人不好對付。」徐知著壓著嗓子低聲道。
「你怕他?」
徐知著沉默了一會,把飯全扒到自己嘴裡,慢慢咽下去,才點頭:「他們很強!」
陸臻有點恍然:「你之前也碰到過他?」
「對,他們是職業友軍,打仗說外語,地圖全是北約格式,這幫人可以模仿美俄的作戰風格,如果真讓他們豁開來打……」徐知著頓了頓,有點不好意思:「當年他們一個中隊,加半個炮團和一個飛行支隊,滅了我們整個混編師,我就是讓他給狙掉的,所以我才來這裡。不是跟你吹,我在我們軍也算是出挑的,可是現在你看,這裡我連什麼都不算。」
陸臻百味交集:「不瞞你說,兄弟我第一次演習也是折在他手裡的。」
徐知著吃驚地看著他,一槍斃命,一秒鐘之前只聽到風過林梢,一秒鐘之後死神已經挾著風穿過胸膛,那種無可抵擋的殺傷力原來不只是他一人體驗過。
陸臻搖頭,往事不堪回首。
可是,陸臻皺起眉頭:「這裡,不應該是這樣啊。」
「那你覺得應該是什麼樣?」
「反正就不應該是這樣……」陸臻話說到一半,集合的哨音已經吹響了。
這地方應該是什麼樣,他不知道,反正就不應該是這樣的,可以製造最大的磨難,然而,不能無視戰士的尊嚴。
吃完飯回去,陸臻在精神和肉體的雙重壓力之下倒在了自己的鋪蓋上,當然似乎沒人說現在可以休息了,可是自然的,也沒人說現在不能休息。
他們是一群被放養的豬。
一個穿著基地作訓服的中尉捧著一疊小冊子無聲無息地走進來,走過每個人身邊的時候把手裡的東西扔出去一本,陸臻在半空中撈住它,翻開一頁,草草一掃,呼的一下坐了起來。事實上所有人拿到這份東西之後都是與陸臻一樣的反應,隨意翻開,然後,驚訝。
這是一份他們今天上午訓練的成績表,EXCEL排序打出,條理分明,那上面包括了每個人從25公里越野跑開始各時間段的平均速度,還有打靶的耗時、環數,以及障礙跑時各種突發情況的備註。
陸臻抬起頭向四下看,所有人臉上都有點驚訝慌亂的神色,原來在大家都不知道的時刻,有一雙眼睛,記錄著他們的一言一行。
這太可怕了。
像這樣的暗中觀察,有如芒刺在背,寒氣從背脊竄上去,冷冰冰的撩撥著心口。
陳默留了一台軍用筆記本在門口,頁面打開,調出他想要的部分在最前面便悄無聲息地離開,像來的時候一樣毫無痕迹。馬上就有好奇的學員湊過去看,屏幕上顯出的窗口是一張表格,各種訓練項目被細化分割,每個人只需要在自己的名字後面打勾就可以確定自己的訓練計畫。
這份表格通常在熄燈前被收走,第二天早上整隊的時候,學員們被分成四組:障礙,泅渡,越野,射擊。
他們必須全力以赴,在規定時間內達到大綱所要求的體能指標,夏明朗懶洋洋地坐在獵豹的前臉上對他們說:體能不過關,什麼都白搭!
從此,陸臻的生活被徹底地體制化,洗澡時間十分鐘,定時定點,套餐永遠只有兩種,A和B的選擇,連犯人都不如,正是像徐知著說的,像豬,一群生活在生產線上的豬。
可是一切的訓練計畫都得由自己決定,你想出工出力還是出工不出力都隨你,甚至只要你有種,大可以什麼都不要勾就在豬圈裡睡大覺,絕對沒有任何人來管你。
他們來自於部隊,服從是天性,一個命令一個動作,上傳下達,這就是軍人。
他們習慣於承受壓力,目的明確,方向可靠,於是一往無前。
他們很少有機會完全控制自己,而且,只對自己負責。
沒有壓力,沒有命令,無人指點,一片茫然。
夏明朗說,這兩個禮拜沒人有空來管你們,自個練練,他只要一半人!
陸臻在暗夜裡看著天花板,夏明朗漫不經心的淡漠態度徹底激怒了他,不能再這樣下去,兩個星期,十四天,他得用到盡。他不能就這樣被踢回去,如果連最基本的參與都沒有,如果他都沒資格加入這裡,那麼,他甚至都沒有權利對夏明朗做任何評判!
這樣的話,他的憤怒將永遠無法開解。
陸臻感覺到他的心裡壓著一團火,這是他長這麼大從來沒有過的激烈的火,他一向都是平和的,或者說這個世界上還沒有出現什麼讓他失去平靜的東西,這是第一次。
夏明朗,我跟你杠上了。
深夜,夏明朗被煙霧所籠罩,眼前的辦公桌上有一大疊的文件紙,是這些日子以來學員們的訓練計畫與完成情況。經過了最初的幾天迷茫之後,反應更快,自制力更強的一些人已經開始慎重而有計畫地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