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瀛台落日(2-2)

因此,張之洞入覲之後,一直未回原省,奉旨「會商學務」,而實際上是由他一手主持。

張之洞有種很特別的脾氣,「凡所建設,必開風氣之先,而凡所主張,必與時尚稍殊,若有良友之諍諫,輿論之挽達,則持之益堅。」所以正當舉國競談時務之際,他對學制的擬訂,卻偏於保守,與張百熙不協,而與榮慶恰為同道。

這就意味著張百熙落了下風,榮慶是成功了。為了酬庸起見,調任榮慶為刑部尚書,再轉戶部,頂了那桐的缺。但他這個戶部堂官,只管例行公事,凡有更張,是奕劻、瞿鴻璣、那桐行使會辦戶部財政處的職掌,徑自議定上奏,並無榮慶置喙的餘地。

因為如此,楊士驤進京,催問餉源,不找榮慶,只找那桐幾經磋商,有了差強人意的結果。

「攤派是必不可免的了!」那桐斷然決然地說:「不管瞿子玖怎麼說,都不必理他。只要自信得過就行。」

於是,定了兩項攤派的辦法,奏請核定,頒發上諭。

一道是攤派煙酒稅,「說是百廢之興,端資經費,現值帑藏大絀,理財籌款,尤為救時急務。前經戶部通行各省,整頓煙酒稅,以濟需要,乃報解之無多,實由稽徵之不力。據直隸總督袁世凱奏,直隸抽收煙酒兩稅,計歲入銀八十餘萬兩。以直隸凋蔽之區,猶能集此巨款,足見該督公忠體國,實心任事,殊堪嘉尚。即著抄錄直隸現辦章程咨送各省,責成該將軍督撫一體仿行,並量其省分之繁簡,派定稅款之多寡,直隸一省,即照現收之數,每年仍派八十萬兩;奉天省每年應派八十萬兩;江蘇、廣東、四川各省,每年應派五十萬兩;山西省每年應派四十萬兩;江西、山東、湖北、浙江、福建各省,每年應派三十萬兩;河南、安徽、湖南、廣西、雲南各省,每年應派十萬兩;甘肅、新疆各省,每年應派六萬兩;

通計以上二十一行省,每年派定稅額共六百四十萬兩。」

再有一道上諭,是整頓浮收及契稅,照例亦有一番冠冕堂皇的話開頭:「現在國步艱虞,百廢待舉,而庫儲一空如洗,無米何能為炊?如不設法經營,大局日危,上下交困,後患何堪設想?查近年來銀價低落,各省不甚懸殊,其向以制錢折征丁漕,各省縣浮收甚多,而應徵之房田稅契,報解者什不及一。各州縣身擁厚資,坐視國家獨受其難,稍具天良,當必有惄然不安者,在各督撫每以保全優缺優差為調劑地步,不肯實力清厘,而不知國勢阽危,大小臣工,豈能常享安樂?該督撫等受恩深重,又何忍因見好屬吏,至負朝廷?著自光緒三十年始,責成各督撫,將該屬優缺優差浮收款目,徹底確查,酌量歸公,並將房田稅契,切實整頓,歲增之款,各按省分派定額數,源源報解。除新疆、甘肅、貴州及東三省,地方瘠苦免其籌解外,江蘇、廣東兩省,每年應各派三十五萬兩;直隸、四川兩省,每年各派三十萬兩;山東每年二十五萬兩;河南、江西、浙江、湖北、湖南各省,每年各二十萬兩;安徽省每年十五萬兩;山西、陝西、雲南、廣西、福建各省,每年各十萬兩,以上計十六省,通共每年派定三百二十萬兩。」

兩項共九百六十萬兩銀子,即使不能收足,每年至少亦有七八百萬,以初步練兵的額數,及修理西苑的公費來說,勉可夠用。反正有了款,就可以寅吃卯糧,袁世凱放心了。

於是奕劻以練兵處管理大臣的身分,奏請簡派該處的差使。會辦大臣袁世凱、幫辦大臣鐵良——滿洲鑲白旗籍,日本士官學校第一期的畢業生,是早就特旨派定的。如今應由奕劻請簡的差使,一共四個:提調、軍政司、軍令司、軍學司。

提調尤之乎坐辦,是常川駐在,綜括庶務的一個緊要人物,派的徐世昌。此人與陳夔龍會試同年,點了翰林,從未放過考官,是個極黑的黑翰林,因而才會在袁世凱小站練兵時,去做他的幕僚。

及至袁世凱放了山東巡撫,徐世昌打算加捐一個道員,指省分發山東,一到自然就能補實缺。但袁世凱的想法卻又不同。

「以我們的交情,山東的道缺,讓你挑。不過,這一來你想爬到監司,還得有幾年工夫,爬到監司,再想內轉侍郎,外升巡撫,更不知是那年那月的事?你今年剛四十,來日方長,何不在翰林院養資格,一朝脫穎而出,必可大用。這是我的忠告,請你三思。」

原來袁世凱自從放了巡撫,擔當方面之任,知道自己的腳步已經站穩,可望繼左宗棠、李鴻章、丁寶楨、張之洞、沈葆楨、劉坤一諸人之後,而成為舉足重輕,為朝廷所倚重的名督撫。

但論出身,袁世凱了解自己差得太多,將來幕府中必得多找些進士、翰林,一則裝點門面;再則正途出身,凡事佔便宜。所以為了自己,不願糟蹋徐世昌的前程。

想想也不錯,徐世昌仍舊回京去當翰林。袁世凱又多方設法為他揄揚,甚至說動了張之洞,上奏保薦。他自己亦曾密保過,說徐世昌「識力清銳,志節清岩」,奉旨交軍機處存記。辛丑迴鑾那年,袁世凱迎駕之時,又特地面保,所以慈禧太后在保定召見,問起直隸山東防軍的情形,徐世昌的奏對,條理分明,大得賞識,調補為國子監司業,另外由袁世凱奏請特許,派任到新建陸軍的京畿營務處。

商部成立,尚書載振及左右侍郎之下,分設左右丞。右丞是慶王府的西席,也是翰林出身的唐文治,左丞由袁世凱推薦徐世昌充任。這是個三品的缺,由六品的國子監司業調補,算是異乎尋常的超擢。

其實這也是個過渡,袁世凱早就打算好了。練兵處成立,奕劻掛名,徐世昌「管家」,以便從中操縱一切。而在徐世昌,開缺以內閣學士候補,充練兵處提調,閣學二品,雖為候補,一樣可以戴紅頂子了。

三司的長官,都稱為「正使」。軍政司正使劉永慶,是袁世凱項城的小同鄉,相從入韓,淵源甚深,所以被派為相當於營務處的這個差使。

軍令司正使段祺瑞、軍學司正使王士珍,都是李鴻章所辦的天津武備學堂出身。段祺瑞學的是炮科,曾往德國,在有名的克虜伯炮廠實習過,與王士珍皆頗得留德習軍事多年的蔭昌所賞識。當袁世凱在小站練兵時,段、王以蔭昌的推薦,分任炮兵、工兵的統帶。「新建陸軍」之能令榮祿刮目相看,段祺瑞、王士珍是很灌注了一番心血在上頭的,因而成為袁世凱的心腹,積功升至道員。如今派任練兵處的差使,賞加正二品的「副都統」銜,頂子亦都紅了。

新命一下,彈官相慶,徐世昌更覺得意。同鄉、同年紛紛設宴相賀,戴了簇新的紅頂子與補褂赴宴,只是補子不是文二品的錦雞,而是武二品的獅子。同座皆是文官,錦雞、孔雀、雁、白鷳之類的文禽補子之中,夾一頭張牙舞爪的獅子,真是既不類、又不倫,顯得格外刺目,因而引起訕笑,搞得幾乎不歡而散。

※ ※ ※

就在簡派練兵處各項差使的上諭明發的第二天,日本公使內田康哉謁見奕劻,秘密告知,日俄為了朝鮮與東三省的利害衝突,談判已將決裂,日本已開始備戰。內田表示,日本對俄國的擴張,極力阻遏,亦是為了中國的安全。因此,一旦日俄開戰,日本希望中國中立。

接著,駐日公使楊樞亦有電報,說日本外相約見楊樞,所談內容與內田所告,完全相同。奕劻大為焦急,倒不是怕日俄兩國在中國領土上開火,百姓大受池魚之殃,而是怕他這兩年積聚起來的私財不保。

奕劻的貪名,早就傳布在外,自從掌樞以後,越發無所忌憚。除了每個月由北洋公所送三萬兩銀子供家用以外,另外還有公然需索的門包,三種名目,每個門包總計要七十二兩銀子。王府的下人,從「門政大爺」到灶下婢,只管膳宿,不給工錢,全由門包中提出一半來均分,另外一半「歸公」。凡是外宮進京,京官外放,都要謁見,每日其門如市。加上謁見官員當面呈遞的紅包,一共積成六十萬兩銀子,分存在日本正金銀行及華俄道勝銀行。日俄一開仗,軍費浩繁,自然是提銀行的存款來用,奕劻擔心的是存款會吃倒帳。

「不如提出來,改存別家外國銀行。」那桐向他獻議,「外國銀行以英國滙豐銀行的資格最老,存在滙豐,萬無一失。」

奕劻深以為然。派人去打聽,月息僅得二厘,但保本為上,還是分別由正金、道勝將六十萬兩銀子提了出來,掃數轉存滙豐。

這筆買賣是滙豐銀行的買辦王竹軒經的手。王竹軒是八大胡同的闊客,常時遇見「微服」看花的載振,「振貝子」、「振大爺」叫得非常親熱。而載振見了他,卻總有股酸溜溜的滋味,因為王竹軒不但多金,而且儀錶俊偉,能言善道,所以八大胡同的紅姑娘,沒有一個不奉承「王四爺」的,那怕是當朝一品,父子煊赫的「振貝子」,亦不能不相形見絀。

這天是在陝西巷的風雲小班,無意邂逅,王竹軒由於剛作了慶王府一筆買賣,格外巴結,迎上前去,陪笑招呼,寒暄地說一句:「衙門封印了?」

載振因為滙豐的存款,月息只得二厘,心裡認定是王竹軒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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