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母子君臣(7-2)

第二天一早,凌兆熊悄悄坐一頂小轎到了真慧寺,知客僧事先已經接到通知,將他迎入方丈住室,請示何時進去通報?

「就是此刻!」凌兆熊站起身來,「我們一起去。」

「不!請稍坐。」先在那裡守候照料的郭縉生說,「我跟知客先進去,跟那姓梁的說明白了,再來奉請。」

凌兆熊覺得這樣做法也可以,點點頭又坐了下來。一杯茶沒有喝完,只見知客僧急步而來,很興奮地說:「請大人隨我來。梁總管跟他家主人回過了,請大人進去談談。喔!順便跟大人回:梁總管的主人姓楊。」

「姓楊?」凌兆熊失聲說道,「是漢人!」

知客僧自然不會了解他的別有會心的詫異,只傴著腰將他領到後面,在院門外面回報一聲:「凌大老爺到!」

於是候在院子里的梁總管,很快地迎上來說:「不想驚動了凌大老爺!」

「尊駕是?」凌兆熊故意這樣問。

「敝姓梁。」

「這位就是梁總管。」知客僧補了一句。

「原來尊駕就是梁總管。」凌兆熊說,「想來是替你主人家,總持家務?」

「正是!」梁總管有些失笑的神氣,「大家都這麼叫,倒象是個什麼煊赫的銜頭似的,倒教凌大老爺見笑了!」

「豈敢,豈敢!我是特意來拜訪貴上的。煩你通報。」

「是!敝上本來不見客,凌大老爺是地方官,說個粗俗比方,好比當方土地,不能不尊著一點兒。你老請裡面坐,我馬上跟敝上去回。」

這一次梁總管很大方,將堂屋的門開直了請凌兆熊入內。沒有見面以前,他先望到正中的方桌上,並無供著的帽筒,更無用錦袱覆著的帽子,大概是特意收起來了。凌兆熊自感失望,但亦有所得,這至少證明他還有相當的權威,足以令人忌憚。

有此了解,他覺得不必過於謙下,所以一進門便往客位上一坐。隨即有人來獻茶,端茶盤的一個人,捧茶的又是一個人,動作細微而敏捷,讓凌兆熊不由得心想:觀其仆而知其主,看來這姓楊的,倒不象沒有來歷的人。

一個念頭不曾轉完,有人自外高掀門帘,凌兆熊急忙定睛細看,出來的那個人,約莫三十齣頭,濃眉深目,臉色蒼白,戴一頂青緞小帽,身穿寶藍貢緞的皮袍,上罩一件玄色琵琶襟的坎肩。舉止異常沉穩,穩得近乎遲滯了。

「爺!」跟在後面的梁總管,閃出來引導,「請這面坐。」等他旁若無人地坐定,梁總管又說:「那面是本州的地方官凌大老爺。」

姓楊的點點頭,抬眼注視,凌兆熊忽然有些發慌,急切間要找句話說,才能掩飾窘態,便不暇思索地問:「貴姓是楊?」

「姓楊。」聲音很低。

「台甫是?」

「我叫,」他很慢地回答:「楊國麟。」

經此兩句短語的折衝,凌兆熊的心定了些,便即從容說道:「說起來很冒昧,只為人言藉藉,都說真慧寺有位客人,與眾不同,所以特意來拜訪,請多指教。」

「喔!」楊國麟點點頭,「凌大老爺想問點兒什麼?」

「足下從那裡來?」

「從北邊南來。」

「京里?」

「對了!從京里來。」

「足下在那個衙門恭喜?」

楊國麟似乎不懂凌兆熊的話。轉臉問道:「什麼?」

「是問,爺在那個衙門,」梁殿臣輕輕地又加一句:「內務府。」

「在內務府。」楊國麟照本宣科地說。

這作偽的痕迹就很明顯了!豈有個連自己在那個衙門當差都不知道,而需要下人來提示的道理?不過,凌兆熊心想,此人年紀輕,又是漢姓,亮出來的幌子不過內務府,看起來沒有什麼大不了的。意會到此,更覺得不必太客氣,索性話鋒緊一緊,且逼出他的真相來,再作道理。

於是他說:「在內務府,不會是堂官吧?」

「不是堂官。」

「是什麼呢?」

楊國麟聽得這話,似有窘迫不悅之色,答語也就變得帶些負氣的意味了,「就算司官吧!」

「那麼,這趟出京,是不是有差使?」

「對了!有差使。」

「什麼差使?」

『那!」楊國麟揚起了驗,「那可不能告訴你。」

由於他的態度突然變得強硬,凌兆熊倒有些顧忌了,換句話問:「足下在內務府管什麼?」

「什麼都不管,也什麼都管。」

這口氣好大!凌兆熊又困惑了,「那麼,」他只好再換句話問:「足下出京,預備到那裡?」

「反正往南走吧!」

「往南一直可以到廣東。」

「廣東不也是大清朝的疆土嗎?」

凌兆熊語塞。賓主之間,有片刻的僵持,而是梁殿臣打破了沉默,「凌大老爺,」他說,「你請回衙門去吧!」

凌兆熊心想,這是下逐客令了!堂堂地方官,在自己管轄的地方,讓一個不明來路的人攆了出來,這要傳出去,面子不都丟完了?

這一念之間,逼得他不能不強硬了,「不勞你費心!」他冷笑著說,「你名為總管,到底是什麼總管?看家的下人可稱總管,總管內務府大臣也是總管!這種影射招搖的勾當,在我的地方,我不能不管。你們出京公幹,當然帶得有公事,拿出來瞧瞧。」

這番話咄咄逼人,著實鋒利,但楊梁主僕二人卻相視而笑,彷彿遇見一件很滑稽的事似的。這樣的表情,大出凌兆熊意外,不由得就愣住了。

「凌大老爺,也不怪你!」梁殿臣說,「公事可是不能給你看。河水不犯井水,我們經過這裡,沒有要地方辦差,也沒有人敢在外面招搖。有天廚子在肉案子上鬧事,我還抽了他一頓馬鞭子。凌大老爺,你眼不見為凈,等我們爺一走,事情不就過去了嗎?何必苦苦相逼,非搞得大家動真的不可?」

「動真的」是什麼?什麼是「真的」?凌兆熊不能不考慮,同時也覺得梁殿臣那幾句話相當厲害,除非板起臉來打官腔,否則,評理未必評得過他。

事到如今,貴乎見機。凌兆熊拿他的話想了一遍,找到一個題目可以介面,「好吧!」他說,「那麼,你們那一天走呢?」

「這可不一定。」楊國麟又開口了,「只要是大清朝的地方,我那裡都可以去,那裡都可以住。」

「爺!」梁殿臣低聲下氣地湊到他面前說,「也別讓人家為難,看這樣子,再住五六天也就差不多了!」

「好!」楊國麟看著凌兆熊說:「再住五六天。」

「以六天為度。」凌兆熊站起身來,揚著臉說:「我是一番好意。無奈世上好人難做,敬酒不吃,那可沒有法子了!」

說罷,頭也不回地出了屋子。郭縉生候在外面,兩人對看了一眼,都不肯出聲,一直離了真慧寺,回到衙門,方始交談。

「你都聽見了?」凌兆熊問。

「是的。」

「那,你看怎麼樣?」

「很難說。」郭縉生問道:「如說冒充王公貴人,可又為了什麼呢?而且地方正印官出場了,要冒充不正該這個時候裝腔作勢假冒嗎?」

「裝腔作勢」四字提醒了凌兆熊。他一直覺得楊、梁二人有點不大對勁,卻說不出什麼地方不對勁,現在可明白了!「對了!縉生兄,你這『裝腔作勢』四個字,用得太好了!」凌兆熊突然下了決心,「沒有錯!我看是冒充。非斷然處置不可。」

這一回答,使得郭縉生大吃一驚,他發覺凌兆熊的看法跟他竟是兩極端。若說斷然處置,事情可能會搞得不可收拾。

想了想,不便直接攔阻,只好間接表示異議。

「堂翁!」他問,「若說冒充,是冒充什麼?冒充內務府司官?這似乎犯不上吧?」

「誰知道他犯得上,犯不上?我們看一個內務府司官,沒有什麼了不起,在商人眼裡,尤其是跟內務府有大買賣往來的商人,那還得了。」

「我看不象,不象是冒充內務府司官。」

「莫非真的如孫老夫子所說的,冒充皇上?那是決不會有的事。」凌兆熊又說,「退一萬步而言,就算是真的皇上,我已經登門拜訪,客客氣氣地請教過了,誰讓他們真人不露相?不知者不罪,我也沒有什麼罪名好擔的!這,當然是說笑話,決不會有的事。縉生兄,事不宜遲,明天就抓。有什麼責任,我一個人挑。」

「堂翁此言差矣!禍福相共。既然堂翁主意拿定了,我遵辦就是。」

於是第二天派出差役和親兵,由郭縉生親自率領,到得真慧寺,驅散了閑人,將楊國麟所住的那個院子,團團包圍。然後,郭縉生派人去通知梁殿臣,說是請到州官衙門敘話。楊家上上下下,都很鎮靜,一言不發地都聚集在院子里。只梁殿臣問了一句:「是上綁呢?還是上手銬?」

護送到知州衙門,格外優待,不下監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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