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母子君臣(2-2)

秦稚芬在崇文門稅關上有熟人,派人打個招呼,讓王五輕易得以過關。日影正中,恰是他與譚嗣同約會的時間。

這個不見不散的死約會,由於內城關閉,他原已是徒呼奈何,不想有此意外機緣,得能越過禁制,王五自然絕不肯輕放。一進崇文門,沿著東城根往西,折往棋盤街以東的東交民巷。這條密邇禁城的街道,本名東江米巷,相傳吳三桂的故居,就在這裡。如今「平西王府」的遺迹,已無處可尋,卻新起了好些洋樓,各國使館,大都集中於此。

經過中玉河橋以東的水獺衚衕,偶然抬頭一望,發現一座大第的門聯,四字成語為對,上聯是「望洋興嘆」,下聯是「與鬼為鄰」。

這八個字,王五認得,「望洋興嘆」這句成語,也聽人說過,但跟「與鬼為鄰」配成一副對聯,可就莫名其妙了。及至走近了再看,發現平頭第二字恰好嵌著「洋鬼」這句罵外國人的話,因而恍然大悟,不由得自語:「只知道徐中堂的公館在東交民巷,原來就是這裡!」

這「徐中堂」便是體仁閣大學士徐桐,平生痛恨洋人,連帶痛恨洋人所帶來的一切,凡是帶個「洋」字的東西,都不準進門。別家點洋燈,用洋胰子,他家還是點油燈,用皂莢。門生故舊來看他,都得先檢點一番,身上可帶著什麼洋玩意。

否則,為他發現了,立刻就會沉下臉來端茶送客。

他這樣嫉洋如仇,偏偏有兩件事,教他無可奈何。一件是他的大兒子徐承煜,雖也象他父親一樣,提起辦洋務的官兒就罵,說是「漢奸」,可是愛抽洋人設廠製造的洋煙捲兒,更愛墨西哥來的大洋錢。知道老父惡洋,不敢給他看見,只是洋錢可以存在銀號里,抽煙捲兒少不得有讓他父親撞見的時候。徐桐只要一見兒子吞雲吐霧,悠然神往的樣子,就會氣得吃不下飯。

再有件事更無可奈何。也不知是誰的主意,洋人設公使館,開銀行,都讓他們集中在東交民巷,水獺衚衕以南更多。因此,徐桐如果到外城拜客,為了惡見洋樓,不經崇文門,寧願繞道,廢時誤事,恨無所出,做了這麼一副對聯貼在門上。

這些笑話,王五聽人談過,所以這副對聯的意思,終於弄明白了。只是心裡並不覺得好笑,狠狠吐口唾沫,撒開大步,直奔日本公使館。

日本公使館有他們卸任的內閣總理伊藤博文下榻在那裡,門禁特嚴,一看王五走近,崗亭中持槍的士兵立即作出戒備的姿態。門房裡亦隨即出來一個人,長袍馬褂,腳上一雙涼鞋,戴副金絲眼鏡,看上去是個南方人。

「尊駕找誰?」

王五謹慎,先問一句:「貴姓?」

「敝姓王,是這裡的管事。」

「啊!同宗。」王五從靴頁子里掏出一張名帖來,遞了過去,「我行五。」

王管事不知道名帖上的「王正誼」是誰,一聽他說「行五」,再打量一下他那矯健的儀態,意會到了,就是名震北道的「大刀王五」。

「原來是五爺,幸會,幸會!請裡面坐。」

王管事跟守衛的士兵交代了幾句日本話,將王五帶入設在進門之處的客廳,動問來意。

「我想看我一位朋友。」王五答道:「我那朋友姓譚,本住褲腿衚衕瀏陽會館,聽說他今天一早進內城,到這裡來了。」

王管事靜靜聽完,毫無表示,沉吟了一會問道:「五爺認識譚大爺?」

「豈止認識?」王五平靜地答說,「我知道你不能不問清楚,請你進去說一聲,跟他今天中午約在糖房衚衕大酒缸見面的王五來了,看他怎麼說?」

「是!是!」王管事已經看出來,他跟譚嗣同的交情不同尋常,不過此時此地,他自不便冒昧行事,所以告個罪說:

「五爺,請你稍坐一會,我親自替你去通報。」

※ ※ ※

譚嗣同是在內城未閉以前,到達日本公使館的,當然是一位受到尊敬與歡迎的客人。可是,他率直表示,他所拜訪的,不是日本駐華署理公使內田康哉,更不是伊藤博文與他的隨員林權助,而是在日本公使館作客的梁啟超。

彼此相見,梁啟超的傷感過於譚嗣同,但亦不無恍如隔世,喜出望外之感。談起這一日一夜的變化,反倒是梁啟超比譚嗣同了解得多,因為他有來自日本公使館的消息。

「榮祿已經趕回天津了,大概對袁世凱還是不大放心。」梁啟超忽然很興奮地說,「南海先生大概可以脫險!他本來想搭招商局的海晏輪,已經上了船了,因為沒有預先定票,不許住『大餐間』,改入官艙,這是前天初五傍晚的事。南海先生因為官艙嘈雜,而且船要到昨日下午四點鐘才開,決定上岸,改坐別的船。現在是搭的太古公司的重慶輪,昨天晚上十一點鐘開的船,此刻應該過煙台了。」

「這是不幸中的大幸,如果坐了招商局的船,一到上海,就會落入羅網!太古公司是英國人的,想來不要緊了!只是,」

譚嗣同蹙眉問道,「幼博如何?」

「南海先生」是指康有為,而幼博是康廣仁的別號。兄弟倆的遭遇有幸有不幸,梁啟超黯然答道:「看來終恐不免!聽說至今還拘禁在步軍統領衙門,這就不是好事。」

「幼博不是能慷慨赴義的人,三木之下,何求不得?我很擔心他會說出不該說的話!這也不去提他了。你的打算怎麼樣?」

「茫然不知!只好看情形再說。」

「你應該到日本去!不有行者,無以圖將來;不有死者,無以酬聖主。」譚嗣同面色凝重地說:「杵臼、程嬰,我與足下分任之!」

那是「趙氏孤兒」的故事,譚嗣同以公孫杵臼自命,而被視作程嬰的梁啟超,卻認為情況不同,譚嗣同可以不必犧牲,隨即又勸:「復生,你不必膠柱鼓瑟……。」

「不!」譚嗣同不容他說下去,「我此來不是求庇於人,是有事奉求。畢生心血在此,敬以相托。」

說著,他打開隨身攜帶的包裹,裡面是一疊稿本,第一本名為「仁學」;第二本名為「寥天一閣文集」;第三本名為「莽蒼蒼齋詩集」;另一本是雜著,有談劍的、有談金石的、有談算學的。此外還有一個拜匣,裡面所貯的,都是他的家書。

梁啟超十分鄭重地接了過來,先問一聲:「我應該如何處置?」

「幾封家信,得便請寄回舍間。」譚嗣同又指著稿本說:「這些,總算是心血所寄,其中或者有片言隻語可采,敬煩刪定。至於會不會災梨禍棗,非我所能計了!」

這是希望刊印遺集的意思,梁啟超自然明白,也衷心接受了付託。只是猶望譚嗣同能夠僥倖免禍,自不願提到任何身後之名的話,只肅然答道:「尊著藏之名山,傳之後世,是一定的。『刪定』一語也不敢當,將來再商量。至於刻版印刷之事,我倒也還在行,理當效勞。總之,你請放心,如能幸脫羅網,我替你一手經營。」

「這,」譚嗣同欣然長揖,「我真的可以放心了。」

說完作別,卻是城門已閉,為他們平添了一個生離死別之際,猶得以傾訴生平的機會,直到王管事叩門,才截斷了他們的長談。

得知王五來訪,譚嗣同大感意外,梁啟超慕名已久,亦很想見一見。可是王管事責任所在,力勸梁啟超不可多事,萬一泄露行藏,要想逃出京去,怕會招致許多阻力,不能如願。

「你就聽勸吧!」譚嗣同說,「他能進城,我就能出城,即此拜別!」

這一次是真正分手了。譚嗣同拱拱手,頭也不回地往外走,由王管事領著,一直去看王五。

「五哥,你的神通真是廣大!怎麼進城來的?」「說來話長。」王五向王管事兜頭一揖:「宗兄,我先跟你老告罪,能不能讓我跟譚大爺說兩句話?」

王管事有些答應不下。他雖知王五的名聲,但對俠林中的一切是隔膜的,只聽說過許多恩怨相循的故事,怕王五說不定是來行刺的,所以有些不大放心。

王五是何等人物,「光棍眼,賽夾剪」,立刻就從他臉上看到心裡,將靴頁子里一把攮子拔了出來,手拈刀尖,倒著往前一遞,同時說道:「這你該放心了吧!再不放心,請你搜我一搜。」

這一下,譚嗣同也弄清楚了是怎麼回事。趕緊向王管事說道:「不要緊!不要緊!王五哥是我的刎頸之交。」

「是,是!」王管事有些惶恐,退後兩步說:「王五爺,你可別誤會!你們談,你們談。」一面說,一面倒著退了出去。

「大少爺,」王五這才談入正題,「日本公使怎麼說?肯不肯給你一個方便。」

「嗐!五哥,你誤會了,我不是來求庇護的,只不過平時好弄筆頭,有幾篇文章,幾首詩捨不得丟掉,來托一個朋友保存。」譚嗣同緊接著說:「五哥,咱們走吧!你能進來,就能出去,我跟你出城,還是到咱們約會的地方細談。」

「這怕不行!我受人之託,得先到錫拉衚衕去打聽一個消息。」

接著,王五將無意邂逅秦稚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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