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清宮外史下(9-2)

吏部主辦此案的是考功司郎中鈺麟與主事盧昌詒。處分言官,事不常有,律例中無明文可查,研究了好些時候,認為只有比照「違制律」議處。

「違制」的處分,有輕有重,由罰薪到革職不等。而論情課罪,屠仁守的情形,竟似求榮反辱,究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處分。但特旨交議事件,又不便擬得過輕,斟酌再三,擬了個「革職留任」的處分。

抱牘上堂,這天是尚書徐桐、錫珍與左侍郎松溎在衙門裡,長揖參謁以後,鈺麟說明原委,靜候示下。

徐桐本來是黨附醇王的,因為醇王忽然由守舊衛道一變而為與恭王一樣,好談洋務,頗有深惡痛絕之感,所以知道了屠仁守崇太后的本意在黜醇王,便覺得應該保全。錫珍是長厚君子,認為這樣的處分亦夠重了,表示同意。不過尚書與侍郎同為堂官,還需要問一問松溎的意思。

松溎很耿直,「照我看,似乎不應該處分,」他說,「屠某亦是一片好意。如果建議太后訓政應該革職,那麼,倘有人說,皇上早已成年,太后何不早日歸政?這又該怎麼樣?該獎勵嗎?」

「說得是。」錫珍點點頭,「大婚、歸政兩大盛典,喜氣同沾,似乎對屠某不宜作過分之舉。」

「那就這樣吧,『革職留任』!不過,他已經開去御史,何職可革?」徐桐問鈺麟,「這有說法沒有?」

「屠仁守開去御史,應該另案辦理。開去職務,不是免官,自然要另外調補對品的官職,即以調職之日,為革職留任之日。」

「噢!噢!」徐桐又問:「將來調什麼官?」

「自然是調部屬,不可能再回翰林院的。」

「好吧!將來替他找個好缺。拿稿來!」

徐桐、錫珍、松溎依次畫了行,另外還有三位侍郎也應該畫稿,不過可以補辦手續。欽命要件,當日便辦稿復奏。

慈禧太后正忙著大婚的喜事,而且復奏的辭句含混,不暇細辨,便發交軍機辦理。原奏到了孫毓汶手裡,立刻就看出了其中的深意。

於是他提筆擬了一個奏片:「查屠仁守開去御史,交部議處,經部復奏:『比照違制律,議以革職留任,惟現已開缺,應於補官日辦理。』又奏:『屠仁守開去御史一節,另行辦理。』究竟作何辦理?議以補官日革職留任,系補何官?均所不知。

擬請旨著吏部明白回奏。」

寫完以後,孫毓汶自己先在最後具名,然後送交許庚身、張之萬、額勒和布,一直到軍機領班的禮王世鐸,一一列銜,方能呈上御前,可是除他自己以外,第一關就未能通過。

「萊山,」許庚身輕聲說道,「得饒人處且饒人,不為已甚吧!而且,皇后的嫁妝亦快進宮了,上上下下,喜氣洋洋,何必殺風景?」

「我與屠梅君無怨無仇,何必跟他過不去。是『這個』的意思。」孫毓汶做了個「七」的手勢。

「那麼,壓一壓總不要緊。過了好日再遞。」

「這倒可以。」孫毓汶說,「你先列銜。」

許庚身無奈,只好寫下名字。軍機處差不多就是他們兩人,稟承醇王的意思在主持一切,張之萬隨波逐流,額勒和布沉默寡言,世鐸全無主張,都是問都不問,便書名同意。

※ ※ ※

這天是正月二十四,一早有極好的太陽,萬人空巷在旭日中看皇后的妝奩,總計兩百抬,分兩天進宮。由東城方家園迤邐而至,進東華門、協和門、後左門,抬入乾清宮。同時,瑾嬪與珍嬪亦有妝奩,數目不及皇后之多,也不能由正面進宮,是從神武門抬到東六宮安置。

兩家妝奩,從上午八點鐘開始,到下午兩點鐘方始發完,天氣就在這時候突變,濃雲密布,到晚來竟飄起雪來了。

這是件殺風景的事,且不說二十七大婚正日如何,起碼第二天發第二批妝奩,雨雪載途,就有許多不便。兩家執事的人,連夜備辦油布,將待發的妝奩,遮得嚴嚴密密。這一來就如「錦衣夜行」,看不到什麼了,而且也不見得會有多少人冒著風雪出來看熱鬧。多少天的辛勞,期待著這兩天的榮耀,作為補償,不想一半落空,桂祥大為喪氣。

「真沒意思!」他向他夫人說,「看是出了一位皇后,備辦嫁妝,就傾了我的家。這還不說,傾家蕩產能掙個面子,也還罷了,偏偏又是這樣的天氣!」

「這怕什麼?」桂祥夫人說,「好事多磨,倒是這樣子好。」

「好?」桂祥冷笑,「好什麼?眼看就要歸政了,你以為皇上會有多少恩典到咱們家?」

「不管怎麼樣,你總是承恩公,前兩天又有懿旨,以侍郎候補。宮裡有皇太后,外面有七爺,還怕少了你的官做。就怕你丟不下這桿煙槍,再好的差使,也是白搭。」

「算了,算了!我真不想當什麼承恩公。你看崇文山……。」『咄!」桂祥夫人搶著打斷,「越說越好了,怎麼拿這個倒霉鬼來比你自己?也不嫌忌諱!」

桂祥將頭一縮,煙槍入口,吞雲吐霧,百事不問。桂祥夫人看夫婿如此,實在有些傷心,也有些擔心:二月初五,皇帝賜宴後家,百官奉陪,桂祥沒有做過大官,也沒有經過大場面,到了那天,高踞東面首座,位在大學士之上,為殿內殿外所一致矚目。看他這委瑣的形容,到那時候會不會失儀,鬧出離奇的笑話來?實在難說得很。

※ ※ ※

一夜飄雪,積素滿地。到了下午,寸許厚的雪完全融化,而道路泥濘,反不如下雪好走。夜裡濃雲漠漠,下弦月躲得無影無蹤,雲端中卻不時熠熠生光,尤其是西北方面,如有火光。然後東面、南面、西面亦都出現了這樣的光焰,午夜時分,光集中天,倏忽之間,又散入四方。有人說,這叫「天笑」,又有人說是「天開眼」。不知主何祥瑞?

第二天——正月二十六,便是宣制奉迎皇后之日。午時未到,百官齊集,午正三刻,皇帝在太和殿升座,在凈鞭「刷啦、刷啦」響亮清脆的聲音中,王公百官,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大禮,然後禮部官員宣制。宣讀冊封皇后的詔書,奉迎正使武英殿大學士額勒和布,副使禮部尚書奎潤,以及特派的奉迎十臣十員,跪著聽完,等皇帝還宮,隨即捧節由丹陛正中下殿,護送皇后的金冊玉寶,以及內中安放一柄御筆親書「龍」字金如意的鳳輿,出太和門,過金水橋,經午門、大清門,折而往東,緩緩往後邸而去。

一到並非立刻奉迎皇后入宮,依照欽天監選定的時辰,直到午夜交進二十七的子時,皇后方始恭受冊寶。其時西風大作,恍如萬馬奔騰。幸好鑾儀衛會辦差,數百對畫鳳喜燈,改用玻璃作燈罩,作得十分精緻靈巧,雖有大風,喜燭燁燁,不受影響。苦的是四位「奉迎命婦」,照例應該騎馬,風號馬嘶,在鞍上坐不穩當,個個嚇得膽戰心驚,拚命抱住馬鞍上的「判官頭」,口中不住念佛。

因此,奉迎的儀仗就走得慢了。子正出後邸,由方家園經史家衚衕、東大街、長安牌樓、兵部街、東江米巷,進大清門,已將寅時。午門的景陽鍾大撞,聲震九城,天子腳下的百姓都知道皇后進宮了。

鳳輿一入乾清門,有十二名太監,手執藏香提爐,引入乾清宮後的交泰殿,將鳳輿從火盆上抬過,在殿門外停下,皇后降輿,由四名女官扶著進殿。

進殿又有花樣。門檻上預先橫放一個馬鞍,下藏蘋果兩枚,蓋上紅氈,皇后須從鞍上跨過,進殿交拜天地,然後引入交泰殿後的坤寧宮。

大婚的洞房,照例設在坤寧宮東暖閣。但合巹宴設在西屋,皇帝與皇后在一雙全福侍衛高唱滿語「合巹歌」聲中,進用膳房所備的筵席。這自然是一個形式,歌聲一終,筵宴已畢,再由女官引入洞房。

其時曙色已露,而帝後初圓好夢以前,卻還要經過好些儀節,先是由四位福晉——惇王下世不久,「五奶奶」居孀,這天根本不能進宮;恭王福晉早已去世;醇王福晉是皇帝的生母,有意迴避。當年穆宗大婚,為皇后梳妝上頭的這三位福晉,死別生離,一個不見,此時當差的四位福晉是:禮親王世鐸、肅親王隆懃、豫親王本格、怡親王載敦的髮妻。她們七手八腳地為皇后梳成雙鳳髻,戴上雙喜如意玉釵,換上雙鳳同和袍,進用「子孫餑餑」以後,將一個內置金銀米穀的「寶瓶」,納入皇后懷中,讓她抱著坐在床沿上。看看窗紗已經發白,顧不得再仔細檢點還遺忘了什麼儀節,相將跪安退出,兩名女官,隨即闔上殿門。

※ ※ ※

當皇帝皇后雙雙上龍鳳喜床時,宮中自慈禧太后到宮女、太監,早都起床了,而有些人,如榮壽公主、李蓮英,這一夜根本就未曾睡過。

辦這一件大喜事,榮壽公主是承上啟下的樞紐,已經好些日子沒有安安穩穩睡過一覺了。慈禧太后看她臉上又黃又瘦,實在於心不忍,此時便憐愛地說道:「你夠累的!這會兒總算忙過了,息一會兒去吧!回頭來陪我聽戲。」

「不累。」榮壽公主陪著笑說,「一點兒都不累。」

「胡說!一宵不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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