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清宮外史上(17-2)

這是一面將責任推在馬建忠身上,一面又替馬建忠開脫。然而數百萬兩銀子出入的大事,李鴻章如說毫無所聞,那是自欺都欺不過的,他只好以「當法使議約未成之際,軍事旁午,臣雖知商船暫換美旗,而未悉其詳,是以未遽入告」作託詞。這樣說法,自嫌牽強,因而再一次使盡吃奶的力氣作官商之辯,論事機之迫:

「且此等事件,華商與洋商交涉,彼此全憑信義;律師既援西例擔保,而官長卻未便主議。外侮橫加,商情惶迫,數千人身家關係,而官無法以保護之,更無力以賠償之,商人自設法保全成本,官尤未便抑勒。好在各省公款八十餘萬,商本四百數十萬,皆有著落,事竣可以操縱自如。但冀法約早定,船棧照議歸還,中國商務復興,更無吃虧之處。惟聞法人四處偵探,總疑商局輪船,並非實售與美,尚思援西例以乘間攫拿,俾為軍用,美國官商亦惴惴相與隱諱,竭力保護。

此中機括,尚求聖明默鑒而曲原之。」

這個奏摺是由專差送到京里,投遞總理衙門。總理大臣已有十三員之多,除奕劻以外,掌權的只有三個人:閻敬銘、許庚身、張蔭桓。而閻敬銘憂心時局成病,在家休養,許庚身在軍機處極忙,不大到署,所以這些公事都歸張蔭桓看。

張蔭桓才氣縱橫,明敏異常,一看李鴻章這個奏摺,支離破碎,不僅不能自圓其說,簡直不成話說。其中最大的疑竇,就是究為「實售」,還是「代為經管」?未說清楚。如為實售,則旗昌所開「收票」,應該向銀行收兌,縱為「期票」,兌現亦總有日期,現在交與律師收執,到期不兌,不是白白吃虧利息?

若是「代為經管」,則產權仍屬招商局,旗昌經管營運,一切收益,如何分配?倘說憑几張不能兌現的「期票」及「收票」,憑空接收價值數百萬銀子的輪船棧埠去做生意,所入盡歸於己,這不是中外古今的奇聞?

至於說事機急迫,倉卒定議,「美國官商亦惴惴相與隱諱」卻總不能說連朝廷也瞞著。這一點心跡難明,真跳到黃河也洗不清。如今不說別樣,只責成李鴻章將「兩面所押契據,銀行期票與收票」,從戴恩那裡收回呈驗,就拆穿了西洋鏡,要他大大的好看了。

張蔭桓以前受李鴻章的賞識,最近受李鴻章的重視,論私誼自然要替他遮蓋,談到公的方面,與法交涉瀕於破裂,保全和局,端賴斯人,亦不宜在此時將他置於言官圍剿的犀利筆鋒之下。好在當初電旨所責成李鴻章的,亦無非「設法收回」,這一點有了著落,其他可以置之不問。找個方便的機會,跟慈禧太后回一聲就是了。

誰知這個摺子的內容,很快地就泄漏了,盛昱也弄到一份「折底」。細讀之下,只覺得李鴻章處處拿洋人欺壓朝廷,只因為「官法所不能繩」洋人,還可由商人「授西法以相維持」這個借口,便該放縱商人,自作主張。這樣的想法做法,又與漢奸何異?

不過,他只是從整個文氣中,有這樣一種感覺,談到西洋的各種律例,買賣規矩,他就不太懂了。好在有個人可以請教,這個是他本旗的晚輩,名叫傑治,曾跟崇厚當隨員,駐留過法國和俄國,西洋的情形相當熟悉。

傑治也說到底是實售,還是代為經管,搞不清楚,「倘是實售,斷斷沒有將來『將銀票給還、收回船棧』之理,那是另一碼事。為什麼呢?」傑治解釋:「船是活動的,天天在走,船身機器,都要損耗,出意外沉沒也有常事,雖有保險,到底不是原物。如何得能如數收回?」

「這樣說,是代為經管了?」

「更不是!」傑治大搖其頭,「代為經管比實售更麻煩,實售只要價錢談妥了,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快當之至。代為經管便要談經管的酬勞,管得好,怎麼樣優為酬謝,管得不好,要負點兒什麼責任?有得好談,不是十天半個月能完事的。」

「那麼,照你看,是這麼一泡貓兒溺呢?」

「這話,熙大爺,我可不敢說了。」

盛昱懂他的用意,便向他保證:「我不會敘到摺子里去。

你盡說不妨。」

「照我看,是賣掉了。只是怕這塊肥肉,會有骨頭卡在喉嚨,不敢硬吞,等事完了再分贓不遲。」傑治又說,「摺子里,旗昌付的到底是什麼票子,也弄不清楚,先說銀票,後來又說期票、收票,莫衷一是,這就有毛病。」

「這三種票子不同?」

「當然不同。銀票是銀行里出的票子,就跟咱們中國的庄票一樣,只要這家銀行信用好,擱長些不要緊,隨時都可兌款。不過,也沒有這樣傻的人,不去兌款,白吃虧利息,若是相信這家銀行,拿銀票取了款,再存在它那裡生息,豈不是好?」

「是啊,毛病越說越多了。」盛昱很有興趣地問:「期票、收票又是怎麼回事?」

「收票是私人所開。譬如說,我有一筆款存在英國滙豐銀行,留下簽字式樣,銀行就發一本收票,只在存款數目以內寫明,憑票付多少就是多少,這就叫收票。期票也是收票,只不過要到日子才能取而已。」

這比中國錢莊憑存摺取款,要方便得多。但盛昱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妥,將傑治的話從頭細想了一遍,找到疑問了。

「如果我出票,你收票,我又怎麼知道你銀行里存著那麼多的錢?」

「這自然是憑信用,比較妥當是到銀行里『照票』,現在有電報,重洋萬里,片刻之間亦可以查清楚。不過『收票』不兌,總有危險,萬一出票商家倒閉,收不到錢,豈不是自貽伊戚?所以我實在不懂,為什麼要拿契據、期票、收票都交給英國律師收執?」

「這又是搬出洋人來唬人,以為洋人信用好,萬無一失。如果他呈驗契據,又可以推託,說存在洋人那裡,一時取不到。」

「那有這回事?」傑治笑道:「這話哄小孩子怕都哄不過。洋人居間,也不過多拿一份契據副本。幾百萬銀子的出入,豈能一點憑據都沒有?至於向銀行收銀的票據,更沒有交給律師的道理。萬一律師跟對方串通好了,起意侵吞,如之奈何?」

盛昱瞿然而起:「我原來就懷疑,怎麼說『收回關鍵,馬建忠惟戴恩是問,眾商惟馬建忠是問,節節矜制,斷不容稍有反覆。』馬建忠何人,戴恩何人,能擔得起五百萬兩銀子的責任?且不說馬建忠跟戴恩起意勾通,侵盜這筆巨款,只說馬建忠跟戴恩之中,萬一有個人出了意外,不在人世,則所謂『節節矜制』豈不是脫了節,如斷線之鳶,無影無蹤?如今聽你所說,根本不合規矩,則所謂『交戴恩收執』云云,完全是架空砌詞。國家重臣,敢於如此欺罔,莫非真以為皇上不曾成年,可以輕侮嗎?我非參不可。」

「熙大爺,」傑治提醒他說:「合肥自命懂洋務,實在也是半瓶醋,其中或許有人在欺騙他,亦未可知。」

「那自然是馬建忠。我當然也放不過他,而且必得從他身上來做文章。不過,說合肥受欺,這話倒難苟同,合肥不是易於受欺的人,他屬下也沒有人敢欺他。」說到這裡,盛昱長嘆一聲,「怪來怪去是我錯!」

「這就奇了。」傑治大為困惑,「跟熙大爺你什麼相干?」

「我不該參恭王。」盛昱答道:「如果恭王在樞廷,合肥決不敢如此胡作非為,再往前說,有文文忠在,他更不敢。如今,大不同羅!」

「那,熙大爺,你是說,他就敢欺醇王了?」

「自然敢。醇王主戰,跟合肥主張不同,不過,要開仗,也還是少不了合肥,所以醇王也不能不敷衍他。他是看準了這一點,才敢於這樣子悍然無忌。」

「啊!」傑治恍然大悟,「怪不得!合肥一隻手洋務,一隻手北洋,是和是戰都少不得他。做官做到這樣子,真正左右逢源,無往不利了。」

「對了!你算是看透了。我再告訴你吧,合肥何以主和不主戰?戰有勝敗,一敗他就完了。只要能跟洋人講和,他那一隻手的北洋,唬不住洋人,卻能唬朝廷,可以當一輩子的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

等傑治告辭,盛昱隨即動筆草擬彈章,明攻馬建忠,暗攻李鴻章。將他們綰合在一起,作一建議:

「奴才揆今日情事,縱不能將該員監禁為質,似應即行革職,飭下總理衙門,責馬建忠以收贖招商局保狀,飭下李鴻章,責以羈管馬建忠保狀。招商局關係江海碼頭,中外商務,勢不能不稍從權宜,以冀收贖。如竟不能收贖,即將該員正法,如該員逃匿,即將李鴻章正法。使外國人聞之,知小臣權奸,皆難逃聖明洞鑒。」

摺子是擬好了,但就在要謄清呈遞時,得到消息,法國署理公使謝滿祿,已經下旗出京。這是交涉決裂,邦交中斷,雙方將以兵戎相見的鮮明跡象,所以總理衙門密電各省督撫備戰。大敵當前,戰機迫切,如果以這樣嚴峻的措詞,參劾重臣,未免太不識大體。因此,盛昱只有將折底鎖入抽斗,等大局平定了再說。

謝滿祿下旗出京的那天是七月初一,但交涉之必歸於決裂,當曾國荃在上海與巴德諾開議那天,就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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