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清宮外史上(15-2)

慈禧太后深深點頭,「我想也不會。」她自語似地說:「德國跟法國不和,自然不能替他們高興。」

李蓮英聽在耳朵里,摸到一點門徑了,原來「佛爺」問各國使館可曾升旗,是要打聽各國使館可是為法國高興?這當然跟越南打仗有關。這一陣子慈禧太后的臉色沒有開朗過,此時更見沉重,不能惹她生氣。因而特地告誡所有能在慈禧太后說得上話的太監宮女,格外小心,問到外頭的情形,不可多話,更不可瞎說。

其實,最後的告誡是過慮,慈禧太后連跟李蓮英都懶得說話,她心裡只不斷默念著盛昱的話:「有臣如此,皇太后皇上不加顯責,何以對祖宗?何以答天下?惟有請明降諭旨,將軍機大臣及濫保匪人之張佩綸,均交部嚴加議處,責令戴罪圖功,認真改過。」

這樣想著,已快上轎出宮了,忽又改了主意,轉臉對李蓮英說道:「先到養心殿!」

這自然是要召見軍機,蘇拉飛快地傳旨叫起。軍機上四大臣微覺詫異。這天因為恭王奉旨到東陵普祥峪為孝貞太后三周年忌辰上祭,原已傳諭軍機,不必見面,忽又叫起,是何大事等不到明天呢?

「只怕盛伯熙的摺子上說了什麼?」寶鋆猜測著說,「此君好久沒有說話了,聽說今天的摺子是他親自來遞的,而且還在朝房裡不走,似乎打算著有他的『起』。不管了,上去再說。」

等見過了禮,慈禧太后開口便問:「北洋有電報沒有?」

「沒有。」

「有也不會有什麼好消息!」慈禧太后的聲音極冷,臉也綳得極緊,「邊疆處處多事,督撫都是一樣,無非空話搪塞。錢花得不少,左手來,右手去,戶部庫里空的時候居多,談了幾年的海防,效用在那裡?」她的兩把兒頭上的黃絲穗子,盡自晃蕩,「我好些日子沒有舒舒服服睡過一覺了!一想起來,不知道將來有什麼臉兒見祖宗?」

最後那句話,比一巴掌打在人臉上還厲害,從寶鋆以次,不由得都取下帽子碰頭,局促得抬不起臉來。

「越南的局面不知道怎麼收場?戰也不是,和也不是,就這麼糊裡糊塗,一天一天混了過去。怎麼得了?」

「奴才等奉職無狀。」汗流浹背的寶鋆很吃力地答奏,「雖說內外的難處很多,總歸軍機難逃失職之咎。奴才等實在無地自容。」

「也不能怪你們。多少年來積習難返了。」慈禧太后欲語不語地,終於嘆口氣說:「你們下去吧!」

跪安退出,一個個神色都不自然。口中不言,心裡卻都驚疑不定,不知道慈禧太后這番嚴厲的責備,到底因何而發?

「盛伯熙的摺子下來了沒有?」寶鋆忽然問起,將軍機章京找了來問。

「沒有。」

「言路上還有誰的摺子?」

軍機章京查了來回報:山東道御史何崇光有一個奏摺,亦還沒有發下來。同時又帶來一個消息,說慈禧太后原定這天出宮臨幸壽庄公主府賜奠,臨時改期,改到明天了。

壽庄公主是醇王同母的妹妹,行九,所以通稱為「九公主」,同治二年出降,十四個月以後就守了寡。這是慈禧太后指的婚,她內心不免歉然,又因為她是醇王的胞妹,特加優遇,由和碩公主進封固倫公主,賜乘杏黃轎。但這些榮典,並無補於寡鸞孤鵠的抑鬱情懷,終於一病不起,在一個月前薨逝。

慈禧太后在九公主初薨時,已經賜奠過一次,這一次是因為二十七天期滿,金棺將奉移墓園,再度親臨奠酒。事先傳諭醇王,在九公主府傳膳。這是示意要醇王開舉,當然奉命唯謹,但時間過於局促,府中的廚子備辦不及,只有托李蓮英設法,花三千兩銀子,調集長春宮小廚房和御膳房的膳夫,利用現成的水陸珍餚供奉。

這天九公主府中,親貴除了恭王以外,幾乎都已到齊,站過班等候分班行禮,誰知李蓮英傳懿旨:無須進見,各自散去。當然醇王因為還要進膳,是不能走的。

這一切安排,都是為了便於單獨召見醇王,見面先將盛昱的奏摺交了下來,同時說道:「你看看,該怎麼樣才能讓他們『戴罪圖功』?」

醇王接折在手,匆匆看完,內心起伏激動,訥訥然答道:「盛昱的話,正是臣心裡的話,『我皇太后皇上付以用人行政之柄,言聽計從,遠者二十餘年,近亦十數年,乃餉源何以日絀,兵力何以日單,人才何以日乏?』別的不說,只說法國好了。天津教案到如今十四年了!當時大家能夠知恥發奮,整頓軍備,培養人才,到如今又何致於要用唐炯、徐延旭、黃桂蘭這些廢物,又何致於張樹聲要派兵到順化,竟因沒有鐵甲輪船不敢到越南海面?以往如此,將來亦好不到那裡去。年富力強的時候,不能為朝廷出力,年紀大了,更沒有指望。皇太后如天之德,要責成他們『戴罪圖功』,以臣看來,實在很難。」

「嗯!」慈禧太后在心中考量,有句話要問出來,關係極重,得要仔細想一想,所以這樣說道:「你好好去琢磨琢磨。

這個摺子我先留下。」

「是!」

「明兒一早你遞牌子。」

這表示下一天還要召見,進一步再作計議。醇王等伺候慈禧太后傳膳已畢,起駕還宮,趕回傘子衚衕的新居適園,吩咐下人:「馬上請孫大人來!」

「孫大人」是指工部左侍郎孫毓汶,在京朝大員中,跟醇王親近是出了名的。孫毓汶因為咸豐末年在山東濟寧原籍辦理團練,抗捐經費為僧王所劾,革職充軍,恭王為此深惡痛絕。後來雖以報效軍餉,開復原官,卻始終不甚得意,直到光緒四年丁憂服滿進京,方始遷詹事、升閣學、轉侍郎。這自然是醇王的力量,他本人亦並不諱言,只表示「非楊即墨」,既然恭王對他「有成見」,那麼親近醇王也是很自然的事。

其實,他是看準了醇王的「太上皇」的身分,必有一天發生作用,所以刻意奉承。而預期的這一天,畢竟到了!「王爺,」他說,「上頭的意思不就很明白嗎?這個摺子單單只給王爺一個人看,就是只打算聽王爺一個人的話。」

「我也是這麼想。不過,我的情形跟『那面』不同。」醇王說的「那面」是指恭王。

醇王自從次子入承大統,非分的尊榮為他帶來至深的警惕,自分閑廢終身,曾上疏自陳心跡:「為天地容一虛糜爵位之人,為宣宗成皇帝留一庸鈍無才之子」。而清議言路,懍於明世宗「大禮議」的教訓,深恐醇王將來會以皇帝本生父的地位干政,紛紛建言裁抑,十年以來,彷彿已與實際政務絕緣。如今雖靜極思動,但要想如恭王一般以親貴領軍機,卻決不可能,這就是與「那面不一樣」的地方。

孫毓汶當然知道這層道理,但他另有一套說法:「朝廷少不得王爺,成憲亦未見得不能變更,只有找幾個肯聽話的人,一樣能大展王爺的懷抱。嘉謨鴻猷,有益於國,為天下共見共聞,三、五年以後,水到渠成,誰曰不宜?」

這番話聽來曖昧,其實不難明白。他是勸醇王用一般傀儡,自己在幕後牽線,隱操政柄。三、五年以後,皇帝親政,大權在握,要請本生父執政,則亦無非就已成之局,化暗為明而已。

想到深處,醇王怦怦心動,他始終認為民氣可用,而選將、練兵、籌餉如能切實整頓,成效自見,大可跟洋人見個高下。只為恭王過於懦弱,誰都知道他沒有跟外敵周旋的決心。既然如此,整頓軍備,毫無用處,自然因循觀望。倘或換一個發揚踔厲的局面,人心一變,鼓舞向上,那時候大申天討,倒要讓大家看看,到底誰行誰不行?

想得極美,但做起來不容易,「誰是肯乖乖聽話的?」他說:「只怕連貴同年都未必肯。」

這是指的翁同和。一想到他,孫毓汶心裡就不舒服,家世彷彿,而才具自問不知比他高出多少,但論功名殿試遜他一籌,屈居人下,已是莫大憾事,論仕途,為帝師、當尚書、入軍機,又那來這麼好的運氣?相形之下,自己太委屈了。

不過他亦很機警,知道醇王很敬重翁同和,不敢過分攻擊,因話答話地說:「翁叔平不脫貴介公子的習氣,又自負是狀元,崖岸似高,外謙而內傲。王爺早就看得很明白了。」

「是的。」醇王躊躇著說:「連他都不能如人之意,那就難了。」

「是!很難。若要不難,必得走這條路。」孫毓汶的聲音異常沉著:「其實也只有這條路好走。」

「什麼路?」

「全班盡撤。」

醇王一驚!「你是說軍機全班盡撤?」他問。

「是!」

「從雍正七年設軍機處以來,還沒有全班盡撤的成例。」

「怎麼沒有?」孫毓汶說:「辛酉那年不是嗎?」

辛酉政變是特例,醇王搖搖頭:「那不同!」

「例由人興。」孫毓汶說:「而且也得顧六爺的面子。」

「這話怎麼說?」

「只看咸豐五年的例子,六爺一個人出軍機,那碰的是多大的一個釘子?唯有全班盡撤,算替六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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