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清宮外史上(11-2)

這個摺子的案由,叫做「保小捍邊,當謀自強之計」,而一篇大文章,談的完全是海防,卻有意在案由上避免,用心也算甚苦。奏摺一上,慈禧太后覺得頗為動聽,加以恭王的支持,所以下了一道「五百里」的「密諭」,分寄李鴻章、左宗棠及閩浙總督何璟、兩廣總督張樹聲、雲貴總督劉長佑、還有彭玉麟和有關各省巡撫:

「翰林院侍講張佩綸奏,瀝陳『保小捍邊,當謀自強之計,一折,據稱『日本既廢琉球,法蘭西亦越境而圖越南,馭倭之策,宜大設水師,以北洋三口為一軍,設北海水師提督;天津、通永、登萊等鎮屬之,師船分駐旅順、煙台,大連灣以控天險。江南形勢當先海而後江,宜改長江水師提督駐吳淞口外;狼山、福山、崇明三鎮均隸之,專領兵輪,出洋聚操。責大臣以巡江,兼顧五省;責提督以巡海,專顧一省。移江南提督治淮徐,轄陸路:閩浙同一總督轄境,宜改福建水師提督為閩浙水師提督,以浙江之定海、海門兩鎮隸之。浙江提督專轄陸路為正兵,扼險以伺利便,劉永福等皆可羅致為用。復以水師坐鎮珠崖;快船、水雷船出入于越南神投海口,與為聯絡』等語,海防、邊防自為目前當務之急,亟應統籌全局,因時制宜。必有折衝禦侮之實,始可為長駕遠馭之計,該侍講所陳各節,不為無見,即著李鴻章、左宗棠、何璟、張樹聲、彭玉麟等將海防事宜,通盤籌劃,會同妥議具奏。」

照上諭指示,又以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為疆臣領袖,所以籌議海防,很自然地責成了李鴻章主持。這一下,便佔了先著,他成竹在胸,從容得很,丟下這件要緊公事,好整以暇地親自去巡視蹕道。因為上年孝貞慈安太后大葬,慈禧太后病體初愈,不宜長途跋涉,未曾送到山陵,怕今年清明時分,會去親祭,所以預先發動民伕,大事整修。

就在巡視中途,李鴻章接到京里的密信,提到「西聖」的動向,說病勢完全康復,已報「萬安」,為了打算著意整頓一番,今年皇帝侍奉皇太后瞻謁孝貞定東陵之舉,決定從緩。慈禧太后要留在京里,親自處理三年一次的「察典」。

三年一次的考績,外官叫「大計」,京官叫「京察」。京察之期跟鄉試之年一樣,逢子、午、卯、酉舉行。這年是光緒八年壬午,各衙門開印以後,第一件大事就是「注考」、「過堂」,考核屬下。部院大臣照例由吏部開單,奏請親裁。就在這時候,張佩綸遞了「保小捍邊」一折以後,鼓其餘勇,上折攻了三個人,一個是吏部尚書萬青藜,一個是戶部尚書董恂,說他們「聲名平常,年老戀位」,不但「戀職如故,且溺職亦如故」,奏請「照例休致」。另外一個附片,專劾左都御史童華。

慈禧太后早就想動萬、董二人了。所以看到張佩綸的奏摺,正中下懷,萬青藜和董恂都丟了官。童華則開缺以侍郎候補,坐降一級。萬青藜的遺缺由李鴻藻以兵部尚書調補。

接到上諭,李鴻章暗暗警惕。一年之間,李鴻藻升協辦,調吏部,他的宦途得意,正表示清流勢力的擴張,南派王文韶士望不孚,翁同和正在「養望」,潘祖蔭名士氣味太重,看來南不敵北,自己在這兩派之間,如何結納,作為內援,該當好好有個打算。

這樣考慮著,自然而然想到了張佩綸。同時也不免得意。幾年來憑藉世交,在張佩綸身上下工夫「燒冷灶」,頗有效驗。張之洞巴結李鴻藻,三日兩頭上書言事,終於弄到了一個巡撫,張佩綸才具遠勝張之洞,如果能培植他出鎮方面,則感恩圖報,聲氣相應,豈不是平添了一條臂膀?

不幸地是,「大先生」李瀚章,從湖北派專差送來一封家書,就養湖廣總督衙門的老母,病勢垂危,恐難挽回。這真是晴天一個霹靂,李鴻章憂心忡忡,覺得必須得有一番布置。

他有個「飯後三百步」的習慣,專有個聽差替他計數,數到三百步,便喊:「夠了!」這天一喊,竟未聽見,他是想心事想出神了。

想的是他老母的後事。一旦丁憂,必須開缺。弟兄兩個都當不成總督,門下多少人要跟著倒霉,還在其次,只怕平時結下了怨,有人趁機報復。特別是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任內,經手的大事,不知多少?有些未了的事務,需要彌補,倘或換個不相干的人來,公事公辦,翻出老案,會有極大的麻煩。

當然,以自己的地位及朝廷的倚重,必有「奪情」的詔命,照旗人的規矩,穿孝百日,銷假視事,這百日之內,並不開缺,派人署理,便毫無關係。只是漢人跟旗人不同,而且亦非用兵之時,「墨絰從戎」的說法,全不適用。所以,唯一之計是立刻奏請開缺,同時保薦繼任人選,好替自己彌縫一切。否則,慈禧太后心血來潮,說不定將左宗棠調補直督,那就非搞得身敗名裂不止。

幸好,淮軍將領中,還可以找得到替手,不過還不到可以著手進行的時候,只能將此人存之於心目之中。眼前先上了摺子再說。

奏請開缺侍疾的奏摺,自然不會批准,朝命「李鴻章賞假一月,赴湖北省親」。正在打點動身,凶信到了,李鴻章隨即奏報丁憂。但用不著星夜奔喪,因為李太夫人死在他長子衙門裡,而李鴻章由直隸到武昌,得好幾天的工夫,趕不及「親視含殮」,就不妨等靈柩從河北盤迴安徽時,中道迎護。

事實上他也不能星夜奔喪,疆臣領袖、北洋重鎮,何能說走放走?他料定朝廷必然一而再地慰留,趁此機會正好部署,最要緊的是,得要想法子將兩廣總督張樹聲調到直隸來接自己的事。淮軍將領本以劉銘傳為首,但「劉六麻子」早就跟李鴻章不大和睦,所以張樹聲成了李鴻章嫡系中的「大弟子」。如果李鴻章開缺,最好由張樹聲來接任,幾乎是北洋文武一致的看法,因此湖北的凶信一到,立刻就有人向廣州報喜信。而且張樹聲還有個兒子在北京,當然也早已寫信回家,請他父親準備北上。

果然,朝命不準開缺。等李鴻章上到第三個摺子,恭王便向慈禧太后陳奏,無法強留李鴻章在直督任上,不過北洋大臣是領兵重任,以「墨絰從戎」之義,李鴻章或許可以留下來。建議派王文韶到天津跟李鴻章當面商量,如何讓他回籍奔喪,而又不致影響北洋防務。

於是王文韶銜命到天津,名為「剴切宣諭慰勉」,要他留任,其實是徵詢繼任人選。李鴻章答應留任北洋大臣,建議調張樹聲署理直督。但法國已派兵到河內,越南局勢怕有變化,兩廣亦須宿將鎮守,因而又建議起用曾國荃為粵督。

這番布置,朝廷認為相當妥帖,依言而行。但如此調動,關鍵是在北洋防務,因為李鴻章鎮守北洋,所以調淮軍出身的張樹聲為直隸總督,作為李鴻章的輔佐。而在張樹聲這方面的人,卻看不透這一層,只當李鴻章丁憂必得開缺,直督調張樹聲是朝廷找不出適當人選,不得不加倚重,從此大用,可以繼李鴻章而成為北洋的領袖了。

張樹聲的兒子就堅持這樣的看法。他叫張華奎,是個舉人,借在京讀書,預備會試為名,為他父親打探消息,鑽營門路。平日很拍清流的馬屁。照李慈銘的說法,清流諧音為「青牛」,李鴻藻是牛頭,張佩綸是牛角,專門用來牴觸他人,陳寶琛是青牛肚子,在清流中最紮實。當然還有牛尾、牛鞭,但都輪不著張華奎,他是所謂「青流靴子」,比起為清流跑腿的「清流腿」還隔著一層。

為了想「獨立門戶」,脫去對李鴻章的依傍,張華奎在京里大肆活動,找了許多「清流腿」酒食徵逐,交頭接耳地秘密商議,想替他父親直接打一條路子出來。

有條「清流腿」,是國子監的博士,名叫劉東青,忽然拍案自贊:「我有絕妙的一計!此計得行,豈止為尊大人增重?

直可奪合肥、湘陰的聲光。」

張華奎一聽這話,先就笑了,連連拱手:「請教,請教!」

「翰林四諫,都自負得很,以為有絕大的經濟,吳清卿、張香濤都出去了,強幼樵自然見獵心喜。」劉東青停了一下說:「他年底下摒絕雜務,專擬談海防的那個摺子,意趣所在,不難明白。如今北洋正在大興海軍,何不奏請以張幼樵到直隸來幫辦水師……。」

話還未完,座客轟然喝采。這一計的確想得很絕,一下子可以收服了張佩綸。幫辦軍務,與欽差大臣只差一間,替張佩綸想了這麼一個好題目,他當然要感恩圖報。得此有力的「保鏢」,直隸總督這個位子就可以坐得穩了。

「不過,」張華奎問說,「二月里有詔旨,不得奏調翰林。

只怕於功令不符。」

「不是奏調,是舉薦賢能,有何不可。二月間的詔旨,是為張香濤奏調編修王文錦而發,舉薦張幼樵的情形不同,奏摺中不妨聲明。請加卿,以示優異。這完全看措詞如何耳!」

張華奎深以為然。但另有人勸他,不可造次,應該先徵得張佩綸的同意。張華奎亦認為說得有理,便託人去探詢口氣。

張佩綸不置可否。果能幫辦直隸水師,賞加三品卿銜,則一轉就是巡撫,亦是一條終南捷徑。但這要出自朝廷特旨,張樹聲算什麼東西?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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