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清宮外史上(9-2)

「回大人的話,實在不是無故。人命至重,既死不能復生,看這罪犯,是一小孩,不象殺人越貨的強盜,還請大人重新審問。」

麟椿怒不可遏,而又有些氣得說不出話的神情,胸前起伏了好久,忽然很冷靜地問道:「陸大令,我倒要請教,你究竟要幹什麼?」

「只為了事有可疑,請大人明斷。」

「莫非你受了犯人家屬的重賄,有意找個事故想替他翻案不成?」

陸惺駭然,而且也氣惱不止,但不能不平心靜氣分辯,「大人這話從何而來,竊所不喻。」他說,「我到省不久,胡體安一案還未聽說過,直到奉委監斬,今天一早提堂驗明正身,才知道犯人是什麼樣子。大人如何這樣子猜測?」

「哼!」麟椿冷笑,「你的行為太離奇了,教人不能不疑心。你是舉人,想來筆下有自知之明,春闈無望,才就了大挑一途。相貌、言語能夠讓王公大臣看中,挑上了你,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初入仕途,就該小心謹慎,好好當差。這樣子胡鬧,你是自毀前程。」

說著端一端茶碗,廊下聽差,隨即高喊:「送客!」麟椿卻連最起碼的,哈一哈腰送客的姿態都沒有,站起身來就轉入屏風後面了。

「大人、大人!」

陸惺還想追進去,卻讓聽差擋住了,「陸大老爺,」那聽差提醒他說:「官場的規矩要緊。」

陸惺無奈,只有回出臬司衙門,全副「出紅差」的「導子」都擺在衙前,惹了無數老百姓圍觀。聽騾車中卻無聲息,陸惺便問:「犯人怎麼樣?」

「犯人不喊冤了。」

「那,那,」陸惺異常吃力地說:「那就上刑場!」

到了刑場,地保已經設下公案。陸惺下轎升座,眼看差役將「胡體安」從騾車裡弄了出來,軟不郎當地癱成一團,好不容易將他扶得跪倒,突然間,犯人又喊出一聲來:「冤枉!」

他先是被打昏了過去,此時好一陣播弄,加以冷風一吹,回過氣來,身上便似有了筋骨撐持,喊出這一聲,看熱鬧的老百姓無不詫異,四周頓見騷動。

「冤枉啊!」王樹汶厲聲極喊,「我那裡是胡體安?他們答應我沒有死罪的,怎麼又要我的命?」

執役的差人,一擁而上,有人踢他有人罵,有人還想去掩他的嘴,卻都讓陸惺喝住了。

「住手!」他大聲吩咐:「將犯人帶上來。」

這一下,四周的百姓都往裡擠,那些差役個個變色,怕因此激出民變,於是有個花白鬍子的刑房書辦,趕緊上前向陸惺關照:「大老爺,莫在這裡審!」

陸惺被提醒了,他是極明事理,懂得分寸的人。自己是監斬官,遇到這樣的事,唯有停刑請示,倘或擅自審問,便是推翻定讞,也就等於違旨,這罪名決不會輕,因而感激地向那刑房書辦答道:「言之有理。將犯人押回去再說!」

押到那裡?陸惺是候補知縣,並無衙門,如果是尋常犯人,可以寄押首縣,這一案奇峰突起,詭譎之至,首縣怕事,必不肯代為寄押。臬司衙門則更不必談,因此,當刑房書辦問到這一層時,陸惺不由得發愣。

然而人群洶湧,雖不敢大聲喧嚷,卻是議論紛紛,有如鼎沸之勢,再有好看熱鬧的,拚命從人群後面向前擠,刑場的圈子越縮越小,再下去就會維持不住秩序。那白鬍子的刑房書辦,見此光景,不能不越權作緊急措施了。

「奉監斬官諭,」他拉開一條極蒼勁的嗓子喊道:「正法盜犯,臨刑鳴冤,帶到巡撫衙們,秉公處斷。」

巡撫是一省最高長官,而塗宗瀛到底是經曾國藩陶冶過的,且也講講理學,所以雖有嗜財之名,卻不敢公然貪墨,只拿自己所刻印的書,諸如《太極圖說》之類,向屬下推銷。比起李瀚章、李鴻章兄弟的操守,已算甚賢。在河南的官聲還不錯,加以有「秉公處斷」這句話,心懷不服的老百姓一口氣平了下去,讓陸惺安然將王樹汶帶了走。

當然,一路走,一路有老百姓跟著,跟到巡撫衙門,撫標中軍已經得報,深怕百姓聚眾滋事,趕緊調派得力親軍,掮著洋槍,在東西轅門列隊警戒,同時弄了幾塊「高腳牌」,大書「撫署重地,閑人免進」,叫人抗在肩上,巡行轅門之外,阻攔百姓前進。

陸惺當然也下了轎,帶著犯人,步入轅門。一見撫標中軍,三品參將,站在照牆下面,趕緊趨前幾步,請個安說:「大人,我奉命監斬,出了奇事,請大人代稟撫台,我要求見。」

「不敢當,」撫標中軍還了個軍禮,「陸大老爺怎麼弄了這麼多老百姓來,鬧出亂子,這責任恐怕老兄擔不起噢!」

一聽這話,大有責備之意,陸惺趕緊答道:「事出無奈,請大人鼎力維持。百姓無非關切犯人的冤抑,只要撫台下令,秉公重審,百姓決不敢胡亂鬧事。」

「話是這麼說。百姓一聚集了起來,就難解散了,更怕內有奸人搗亂。陸大老爺你這件事做得大錯特錯,閑話少說,你趕緊自己去稟見撫台,我在這裡彈壓。」

「是,是!」陸惺大踏步進了衙門,遞上手本,門上也知道事態嚴重,不敢刁難,只是決沒有好臉嘴給他看。冷冷地說一句:「到官廳里候著!」

等候不到十分鐘,門上來傳話:撫台在花廳接見。到得花廳,塗宗瀛已站在廊上等候,一見面就是埋怨的口吻:「你怎麼多事!搞出這麼個花樣來?」

「卑職該死!」陸惺賭氣,左右開弓打了自己兩個嘴巴,「只為卑職讀過兩句書,良心未泯,該死,該死!」

塗宗瀛倒覺歉然,連忙搖手:「何必如此,何必如此。請進來談!」

陸惺也覺得自己這種負氣的姿態,相當惡劣,因而進了花廳,改容謝罪,然後細談案情經過。

塗宗瀛雖講理學,自然不是醇儒,也深信冥冥中有鬼神之說,所以一面聽,一面不由得就有悚然警惕的神色,認為騾子無端闖入城隍廟,其中大有道理。看起來犯人確負奇冤,不能不替他昭雪。

就在這時候,署理臬司麟椿,趕到了巡撫衙門,不待通報,徑自來到花廳,怒氣沖沖地指著陸惺嚷道:「請大人當機立斷,不嚴劾此人,這一案不能了。」

塗宗瀛賦性平和,「老兄莫動肝火。」他勸慰說:「郁怒傷肝,非攝身之道。」

「大人,」麟椿氣急敗壞地說,「河南近年多盜,非用重典,不足以保障良善。鐵案如山的事,只憑盜犯臨刑一聲冤枉,便可翻案,此例一開,強盜個個可以逃避國法,成何體統?」

「這一案倒真是有點怪!城隍顯靈,似乎不能不信。好在真是真,假是假,何妨再問一堂!」

「何須再問。這『胡體安』由鎮平縣一層層解上來,前後問過十幾堂,口供始終如一。請問大人,若有冤屈,何以一句口風不露,到命在頃刻之際,才說冤枉,世上那裡有這種事?」

「這話,倒也在理……。」

看塗宗瀛沉吟著大有動搖之意,陸惺當然著急。勢成騎虎,不能不爭,否則自己受處分還是小事,已經將一個人從井裡救了上來,卻又讓人再推了下去,心裡會一輩子不安,也一輩子不甘,因而大聲插嘴:「犯人一直不吐露口風,是因為原有人許了他可以不死。這是件頂凶的案子,再明白不過。」

「就是你明白!」麟椿戟指厲聲:「你說,誰許了他可以不死?你說,你說!」

陸惺連連倒退,卻未為他這番凌人的盛氣所嚇倒,「是誰許了他不死,要問犯人自己。」他說:「撫台的訓諭極是,真是真,假是假,請大人再問一堂。」

「對了!」塗宗瀛介面,「你就在我這裡問。」

麟椿猶覺不願,而撫標中軍卻憂形於色地,特為來報告巡撫,如果「胡體安」這一案,沒有明確的處置,百姓聚而不散,必致鼓噪滋事,那一來會鬧得不可收拾。所以必須有所安撫。

「不容老兄再猶豫了!」塗宗瀛對麟椿說了這一句,隨即向撫標中軍吩咐,「你跟文案上去商量,立刻出一張告示,秉公重審,百姓不可越軌。」

「是!」

撫標中軍銜命跟文案委員去接頭,立刻出了一張告示,老百姓認為撫台公平正直,歡頌而散,只有極少數的人,還留下來看熱鬧,為持槍的親軍一驅而散,巡撫衙門前面,很快地恢複清靜。

但衙門裡面,卻正熱鬧。撫署並不問刑案,一切公堂承應的差人、刑具等等,都要傳首縣來辦差,憑空添了好些人。

公堂布置在巡撫衙門一所跨院。等到麟椿升堂,將王樹汶帶了上來,只聽鐵索鎯鐺,一院肅然,觀審的也有人,是本衙門的官員吏役,都是懂規矩的,所以悄然無聲,但都睜大了眼,要看麟椿如何處埋這件棘手的奇聞。

「胡體安,」麟椿一開口便見得他不承認犯人是頂凶,「你為什麼臨刑搗亂?可惡極了!你放明白些,死罪已經難逃,再受活罪,是自討苦吃。」

「小人不是胡體安。」王樹汶用哭音說道,「小人沒有做過強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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