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清宮外史上(7-2)

「捆起來!」

於是取來繩子,將這個到底不知姓張還是姓劉的白痴,橫七豎八地胡亂縛住,先抬了出去,摔在牆角再說。

「佛爺受驚了!奴才該死。」李蓮英伏地請罪,「砰、砰」

磕著響頭。

受驚倒不曾受驚,生的氣卻不小,」太不成事體了,」慈禧太后很嚴厲地說:「一定得查清楚,這到底是個什麼人?怎麼進宮來的?來幹什麼?你起來,快去辦。」

李蓮英答應著,起身出殿。先找劉玉祥等人來商議,彼此亦都詫異,宮禁森嚴,此人何由而入?

「當然是由西花園角門進來的。」劉玉祥說,「這件事,可不能怪護軍。」

西花園在大內西北角,名為花園,已經荒廢,它的南面本是明朝玄極寶殿的原址,有一道角門,封閉了多年,從安德海打開以後,便成了太監私自出入的捷徑。按照此人出現的方位來看,劉玉祥的揣測是對的。不過,進一步探究,仍有疑問。

「可也得先進了神武門,才能進角門,沒有人帶,他能進神武門嗎?」

李蓮英這一問,便等於提供了答案。從李三順一案發生,護軍把守宮門,特別當心,象這樣一個鄉愚打扮的人,無論如何是混不進來的。但是護軍把門雖嚴,對太監卻以李三順的前車之鑒,格外客氣,所以若有太監帶領,什麼人都可以混得進來。

「我看這裡頭有人搗鬼!」李蓮英神色凝重,「咱們自己先得查一查。火藥的案子是壓下去了,這檔子怪事已經『通天』!壓不下去的,送到慎刑司一問,什麼都會抖露,那時候咱們可就站不住腳了。」

「是啊!」劉玉祥說,「要查,就得先問那瘋子。只怕瘋瘋顛顛,問不出個名堂來。」

「不能嚇他,一嚇神智就更不清了。我不能問,他見了我一定害怕。」李蓮英略想一想說:「找崔玉貴吧,他的花招兒多,讓他去問。」

於是找了管長春宮小廚房的首領太監崔玉貴來,說知究竟,崔玉貴滿口應承,一定可以把真相問明白,不過,他說:

「我得用我的辦法,李大叔,你可別管我。」

「我不管你。你只要能問明白了,用什麼辦法都可以。」

崔玉貴的辦法是,不拿那人當犯人,第一步先解了縛,第二步到小廚房取來些食物,當款待好朋友似的,和顏悅色陪著食用。一面吃,一面閑談,很快地盤出了真相。那人本名叫做劉振生,不瘋不痴卻有些傻,外號就叫「劉大傻」。

劉振生的語言,雖然凌亂顛倒,但異中求同,真相大致可以了解。他住在西城豬尾巴衚衕馬家大院,同院住著個在宮裡當差的蘇拉,姓魏,行四,每次回家,總是誇耀宮裡如何富貴繁華。劉振生便常常表示,住在「天子腳下」,又有位在天子身邊的芳鄰,此生此世,總得到宮裡去見識一番,才不枉人間走一遭。

於是有一天——不久以前的一天,魏四跟劉振生說,如果真的想進宮去逛逛,他可以帶路。只是第一,要膽大,第二,要聽他的話。

劉大傻不知天高地厚,一諾無辭,但魏四當時並未帶他進宮。直到昨天回家,才跟他約好,這天上午進宮,領入神武門,迤邐往西,繞過一帶假山,指著一道角門教他往南走,又教了他一套話,假說姓張,「從天上來」,「來放火」之類,都是魏四的教導。

聽完崔玉貴的報告,李蓮英切齒罵道:「這個該死的魏四,就該千刀萬剮。」他問:「那魏四叫什麼名字?」

「他那知道?只管人家叫『魏四哥』」。崔玉貴說,「只拿簿子來查一查,看有個住在豬尾巴衚衕,姓魏的蘇拉就是了。」

「言之有理。」李蓮英即時派人到敬事房去查花名冊。

查到住在豬尾巴衚衕,姓魏的蘇拉名叫魏豐,派在御花園當差。李蓮英便會同敬事房總管「移樽就教」,在御花園找了間空屋子坐定,將魏豐傳喚了來。

「你想死想活?」李蓮英第一句話就這樣問,聲音平靜,但臉上卻蘊含著殺氣。

魏豐倒也膽大沉著,陪笑問道:「李大爺,你說什麼,我不大明白?」

「送你到慎刑司,你就明白了。」李蓮英有些不耐煩,「我沒有工夫跟你蘑菇!你想活呢,把你乾的好事,一字不準瞞,都說出來,我給你盤纏,到那兒躲一躲。你想死呢,我也給你一個痛快,馬上我就上去回明了,一頓板子送你回姥姥家。我再說一句,我沒有工夫跟你磨,你只要支吾一下兒,我拍腿就走!」說著,便站起身來。

魏豐這才感到事態嚴重,只好實說,是受了一批年輕好事的太監,包括李三順在內的教唆,有意騙劉振生進宮,為的是好坐實了護軍失職的罪名。

李蓮英言而有信,果然給了他五兩銀子,讓他避到京東原籍,然後在敬事房的冊籍上記下一筆:「蘇拉魏豐自八月初五起准假十日。」同時將劉振生送到內務府慎刑司去審問。

那裡的官員自然不會象崔玉貴那樣,好言好語哄著他吐露真相,疾言厲色之下,嚇得劉振生越發傻了,滿口胡說,不知所云。內務府司官卻又不敢動刑,怕刑傷過重,一命嗚呼,擔不起這個干係,只好復奏,說這劉振生形似瘋顛,口供不明,但闌入宮禁,案情重大,請旨交刑部審訊。

復奏未達御前,慈禧太后已將李蓮英喚來,問過案情。李蓮英將魏豐遣走,原意是隔斷線索,不使事態擴大,但卻並無嫁禍護軍之意。因為魏豐的請假,到底是「倒填年月」的假把戲,瞞上瞞不住下,如果硬說護軍門禁不嚴,可能護軍會據實陳奏當時的情形,而魏豐當天是在宮內,亦有許多人見過,一手遮不住所有的耳目,破綻畢露,反見得作偽情虛。

因而回答得含含糊糊,留下好些彌縫的餘地。

「這是個瘋子,不知道怎麼混進來的?」他說,「奴才在想,總有什麼人一時疏忽,無意之間把這個瘋子帶了進來。這也不能專怪那一個人,如果各處值班太監都能實心辦事,處處留意,這個瘋子怎麼樣也到不了裡頭。奴才首先就該自請處分。」

「與你不相干。」慈禧太后說,「第一關是神武門的護軍,再就是各處值班的人,都該罰。」

「是。」李蓮英趁機攬權,但不便明奏,「奴才請旨,宮內各處,應該好好兒稽查整頓,決不能再生這些事故。萬一真的驚了聖駕,奴才死無葬身之地。」

慈禧太后深深點頭:「就派你!切切實實查一查,有不稱職的,馬上就換。」

「奴才不敢推辭。不過,奴才斗膽,請佛爺當面諭知敬事房總管太監,奴才好放手辦事。」

「我知道。」慈禧太后又將內務府的復奏交了給他:「你到東邊去說,說我的意思,派軍機跟內務府,會同刑部審問。」

李蓮英當即到鍾粹宮面陳其事。慈安太后自然照辦,第二天面諭軍機。於是劉振生便由內務府移送刑部。刑部尚書潘祖蔭大為頭痛,午門的案子未了,神武門又出了亂子,依然是牽涉到護軍與太監,亦依然是棘手之事。

但秋審處的司官,卻欣然色喜,認為天賜良機,可了午門一案。因為闌入宮禁,竟到了太后寢宮,這瘋子自是必死無疑,而守門護軍與太監,只要不是有意謀逆,則亦不過斥革軍流的罪名。但案情的輕重,與午門一案,大不相同,兩相對照,午門一案定罪已嫌過分,慈禧太后如果明理,就決不會再作苛求。

潘祖蔭一聽這話,大有道理,愁懷一去,親自先提劉振生訊問。陪審司官都是好手,問話都在關節上,所以不多片刻,便已真相大明,攜著口供單到恭王府去請示。

「奉旨會審,請六爺的示下,軍機上是派那一位?部里好發通知。」

「讓佩蘅去吧!」恭王拿著口供單,卻並不看,問潘祖蔭說,「是太監想害護軍不是?」

潘祖蔭笑了,「凡事瞞不過六爺。」他說,「有個姓魏的蘇拉,把這個瘋子騙了進來闖禍。」

「那得追!由你那裡直接行文,跟敬事房要人。」

「刑部跟宮裡從無公文往來,還是得行文內務府。」

「那也可以。」恭王特意叮囑:「措詞要嚴厲。」

等潘祖蔭回部,說與屬下,承辦司員手段老到,將行文內務府,要姓魏的蘇拉到案一事,擱在一邊。先傳訊當日神武門值班護軍,多方研求,確證不誤,才通知內務府,詳細載明魏蘇拉的年歲相貌,指出他是案中極有關係的要犯,「請即日押送刑部,歸案嚴訊。」

刑部辦此案的經過,李蓮英不斷在打聽,同時也知道恭王主張嚴辦,看來這一案要想照原來的辦法搪塞,不易辦到,如果魏豐被逮到案,審明實情,則有意作偽袒護的用意何在?頗難分辯。所以他又在敬事房的檔籍上改動了一下,註明魏豐是出事當日,請假出宮。這樣就比較接近事實,即有破綻,也易於彌補。

於是等內務府轉來公事,敬事房便照此申復,辦好公文拿給李蓮英看時,他卻又有顧慮。

「咱們做事不能顧前不顧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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