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玉座珠簾(26-2)

「那是謠言,何嘗有此事?」

「皇上說謠言就是謠言。」

這句話中有著無可形容的不屑與言的意味,皇帝心裡異常不舒服,估量醇王也不敢對此事過境遷,形跡不留的情事,堅持其必有,因而振振有詞地問:「你說呀!我到了些什麼地方,是那一天,遇見了那些人?」

「皇上自己知道就是。」

這愈顯得醇王的話是捕風捉影之談,皇帝更要追問了,「不!」他說,「你非說不可,不然就是你造謠。」

造皇帝的謠,這事非同小可,醇王逼得無法,只好實說。那一天在宣德樓小酌,那一天在龍源樓午膳,那一天在八大胡同流連,那一天在琉璃廠買「閑書」。這都是榮祿接得報告,轉報了醇王的。不但有日子,有地方,甚至在飯館裡要了些什麼菜,花了幾兩銀子都說得一清二楚。

這一下不但皇帝目瞪呆拙,無話可答,伯彥訥謨詁、景壽、沈桂芬等人,亦有聞所未聞之感。一時殿中如風雨將來之前的沉寂,令人惴惴不安。

「別的都好說。停園工,我得面奏太后,這件我做不了主。」

終於得到皇帝這樣一句話,都認為差強人意。於是由惇王領頭,跪安退下。皇帝自己也是汗流浹背,回乾清宮剛抹了身,太監來報,慈禧太后召見。

到了長春宮,只見慈禧太后的臉色陰沉,皇帝先就膽寒了。

「聽說軍機跟御前,有個聯名的摺子。」慈禧太后問道:

「說的什麼呀?」

「還不是那些老生常談。」皇帝想把奏摺取給慈禧太后看,已經探手入懷,轉念警覺,這是「授人以柄」,便又把手伸了出來。

「怎麼叫老生常談?裡頭不是幾句要緊話,何致於約齊了來見你?摺子呢?」慈禧太后將手一伸。

皇帝心想,如果說不曾帶來,說不定就會吩咐,派人去取。取不來豈非顯得自己撒謊?無可奈何,只好把奏摺交了過去。

慈禧太后看摺子,雖非一目十行,卻比皇帝快得多,一面看,一面冷笑,看完把摺子往炕几上一丟,啞然半晌,帶著異常失望的語聲說:「有些事,我竟不知道!」

皇上心虛,深怕慈禧太后問起微行的事,便這樣掩飾:

「就是看了幾次工程,外面就有謠言,真可恨!」

「你好好兒的,別人打那兒去造謠?」慈禧太后注視著他問:「你知道不知道,這六款說的是一件事!」

這一件事自然是停園工,皇帝心想,讓慈禧太后自己說出來,事情就好辦得多了,因而躬身答道:「求皇額娘開導。」

「都為的你不好生念書。你想想,這個月你才上了幾天書房?」慈禧太后緊接著又說,「如果你能上進,好好兒用功,心自然就會靜下來,自然就知道『畏天命』、『遵祖制』,說話行事,都有規矩,奏摺也看下去了,也肯聽人勸了。只要你能這個樣子,修個園子讓你安心念書,也算不了什麼!」說到這裡,慈禧太后欲言又止,但終於還是說了出來,「有句話,我說了你心裡一定不服,你親政才一年多,何致於弄成這個樣子?我給你說穿了吧,外頭是瞧你不起!嘴裡答應著,心裡在冷笑,你以為看摺子,跟軍機見面,是件容易的事嗎?你早得很呢!」

這幾句話說得皇帝面如死灰,心裡難過得無可形容,想頂句嘴,卻又不敢,只好低著頭使勁咬嘴唇。

「文祥是怎麼回事?」

這一問又是皇帝難以回答的,想了想才答:「他身子不好!

要開缺就讓他開吧!」

「胡說!」慈禧太后畢竟發怒了,「你簡直沒有長眼睛。」

皇帝又把頭低了下去,自己恨自己笨拙,何以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慈禧太后倒有些不忍了,放緩了聲音問道:「現在你的意思是怎麼樣?總要有個交代啊!」

「皇額娘不是說了嗎?」皇帝帶些委屈的聲音說:「我多上書房就是了。」

「也要你誠心向學才好。」

「翁同龢回來了,我倒是願意聽他講書。」

這是句真心話,慈禧太后也知道,點點頭表示嘉許。停園工的事,就此不再談了。皇帝回宮倒是細細想了一番,無奈想起書房,心裡便生怯意。再想想別的,從對日的交涉到慈禧太后對皇后的態度,無一件事,可以使得心裡妥帖,煩躁之下,坐卧不寧,唯有帶著侍從,又走了一趟圓明園,心情才能略微舒散些。

園工實際上已瀕於停頓,因為李光昭的案子一發作,既有煌煌上諭嚴辦,則引進經手的人,豈能沒有責任?所以湖廣道監察御史,同治元年的傳臚,江蘇儀征籍的陳彝首先發難,嚴劾內務府大臣「辦事欺矇,請予處分」。接著是陳彝的同年,山東濰縣人的江南道御史孫鳳翔,上了一個奏摺,說「上年李光昭呈請報效木植,及此次呈進木植,皆系現任內務府大臣貴寶署理堂郎中任內之事;貴寶矇混具稿呈堂,並與李光昭交通舞弊,請嚴加懲處」。這兩個摺子已由皇帝批交吏部議奏,處分在所不免。同時十重臣哭殿,已傳為九城的新聞。看樣子停止園工,是遲早間事,所以不但內務府的人悄然罷手,就連園工的包商,亦不能不停下來觀望風色。

事情有成為僵局的模樣,皇帝不知何以為計,拖得一日是一日。十重臣則更為著急,頻頻集會,在長吁短嘆之中,決定了幾個旁敲側擊的步驟,首先是拿貴寶「開刀」,吏部兩尚書寶鋆與毛昶熙議定,貴寶應照溺職例革職。

如果沒有十重臣那六款奏諫,皇帝不會多心,有了「納諫章」這一款,皇帝認為是恭王等人,利用言官來鉗制他,心裡很不舒服。然而李光昭一案,也實在氣人,所以終於還是批准了吏部的建議。

貴寶是圓明園工程的總辦,這一革職,「蛇無頭不行」,園工完全停止。皇帝開始感到事態嚴重,第一是對慈禧太后無法交代;第二是威信有關。左思右想,只有找一個人商量。

這一個人就是李鴻藻。皇帝只有在啟蒙的師傅面前,說心裡的話才不會覺得傷害了做皇帝的威嚴。「師傅,」他說,「別人不知道我的難處,你應該知道。當初降旨修園,是為了娛養兩宮皇太后,皇太后召見內務府大臣,召見『樣子雷』,親自畫了圖樣交下來,這些情形,你總知道吧?」

李鴻藻當然知道,隨即問道:「七月十八召見御前跟軍機,曾蒙面諭,停園工一節,轉奏兩宮太后定奪。想來皇上已經面奏?」

皇帝聽得這一問,立即顯出異常為難的神色,好半晌才說了句:「我不知道怎麼跟兩位太后去回。」

說是說「兩位太后」,其實只是一位:慈禧太后。皇帝處於生母而兼嚴父的慈禧太后的積威之下,常常嚇得連話都說不清楚,這是李鴻藻所深切了解的。

因此,皇帝的苦衷,也就從他的這句話中,表露無遺。李鴻藻當時在心裡就定下了主意,但不知道恭王等人的意思如何。不便在皇帝面前作何承諾,只這樣答道:「皇上的孝思,臣等無不體仰。容臣等密籌妥善辦法,必有以抒瘽慮。」

於是當天他就跟恭王談到皇帝召見的經過,恭王約了五御前大臣和全班軍機在鑒園集議。這一議,意見就多了,李鴻藻陳述的情形,為大家打開了心頭的蔽境,為了匡正皇帝的行為,各種路子都走過,唯獨最主要的一條路子不曾去走——請兩宮太后出面干預,才是釜底抽薪,打開僵局的唯一善策。

「我看,」恭王說道,「就煩蘭蓀擬個密折,公上兩宮,大家看使得使不得?」

這正就是李鴻藻的主意,而且他也有了腹稿,不過在此場合,他不能不這樣說:「如何措詞,請先商量定規。」

「你看呢?」恭王反問一句。

「我以為應從理與勢兩方面立論,說園工不得不停的緣故。」

「好,請你先寫下來,看了稿子再斟酌。」

「不但論理、論勢,還要揭破真相。」文祥說道,「要說內務府的人,明知道工程浩大,完不了工,無非藉此敷衍,好從中上下其手。以『西邊』的精明,當然不肯給人做斂錢的幌子。要這樣說,才有用!」

「是!」李鴻藻衷心傾服,「三哥看得真透。」

於是丫頭安設了筆硯,李鴻藻坐在一旁握筆構思。象這些奏疏,無須講求詞藻,只要說得婉轉透徹就好,因為李鴻藻把文祥的話,湊合他的腹稿,有了全篇大意,立刻文不加點地寫了下去。寫完看一遍,改動了幾個字,站起身來,捧向恭王。

「就勞你駕,念一遍吧!」

李鴻藻答應著,朗聲念道:

「園工一事,皇上承歡兩宮皇太后,孝思純篤,未肯收回成命,而當此時事艱難,論理論勢,皆有必須停之者,敬為皇太后陳之:咸豐十年,文宗顯皇帝由圓明園巡幸熱河,為我朝二百餘年非常之變,至今天下臣民,無不痛心疾首,兩宮皇太后與皇上念及當日情形,亦必傷心慘目,何忍復至其地?且前內務府大臣文豐,曾殉節於斯,不祥之地,更非駐蹕所宜,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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