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玉座珠簾(24-2)

聽皇帝的語氣還緩和,恭王知道自己表揚沈淮忠臣這一計見效了。於是退值以後,立刻找了沈淮的同年,還在入值的軍機章京江人鏡來,請他去傳諭召見,同時教沈淮放心,不會有什麼處分。

見著沈淮,轉達了恭王的話。江人鏡自己有一番同年好友的私話,說恭王和部院大臣都有默契,皇帝正在興頭上,不便澆以冷水,等事情冷一冷,再來設法打消。既然園工一定會停,自以靜默為宜。

「是的。」沈淮答道,「我亦不過如骨鯁在喉,不得不言而已!」

「說過了,就不必再說了。東川,」江人鏡很懇切地說,「皇上很有孝心的,聽說你有身殉先帝的那番往事,一定不會難為你。不過,明天召見,難免有所訓斥,你不必跟皇上爭辯,最好學吳中大老秘傳的心法,多碰頭,少說話!」

「是,是!」沈淮連聲答應,心裡卻另有打算,還要剴切陳詞,希望感格天心,能夠即時下詔停止園工。

話雖如此,無奈他一向短於口才,第二天單獨召見,咫尺天顏,大聲呵責,又難免惶恐,這一下滿肚子的話,就越難於說出口,只是不斷重複著說:「興作非時,誠恐有累聖德!」

皇帝用「大孝養志」的話,將沈淮訓斥了一頓,果然收起了「下馬威」。同時沈淮的奏摺既不能留中,亦不能說他不對,所以為了敷衍清議,還不得不有所讓步。

皇帝的讓步,就是重新自申約束,承認沈淮言之有理,表明「朕躬行節儉,為天下先,豈肯再興土木之工以滋繁費?」只是為了「聖慈頤養」,不得不然,最後自道「物力艱難,事宜從儉」,所以選擇安佑宮等處非修不可的地方,「略加修葺,不得過於華靡。其餘概毋庸興修,以昭節省。」

這道上諭是恭王承旨,轉知軍機章京所擬,原稿自我譴責的意味很重,皇帝已改動了很多,但就是這樣措詞,他已覺得非常委屈。而朝士中有人由「不得過於華靡」這句話中,生出警惕,認為園工一開始就會停不下來,要趁此機會,設法打消,同時聽說下一年「太歲沖犯」,凡是南北向的房屋,都不宜開工,所以只要能設法拖過年,那麼明年不能開工,修園一事就不停而自停了。

於是沈淮的同僚,福建道監察御史游百川,再接再厲上了一道奏摺。諫勸要有理由,煌煌上諭,既以盡孝作題目,又一再以節省為言,似乎很難駁倒,游百川焦慮苦思,才找到一條立言之道,是在洋人身上做文章。

他是以皇帝的安全著眼,認為深居九重,宿衛周密,安全莫過於皇宮,至於圓明園的門禁,決不能如內城那樣嚴密,而「近年西山一帶,時有外國人游聘其間,萬一因我皇上駐蹕所在,亦生瞻就之心,於圓明園附近處所,修蓋廬舍,聽之不可,阻之不能,體制既非所宜,防閑亦恐未備,以臣愚悃,不無過慮。」

這道奏摺一上,皇帝把從沈淮身上所生的悶氣,一股腦兒加在游百川頭上。只是經一事,長一智,有了沈淮的前車之鑒,他不肯操切從事,先把小李找了來,打聽游百川的出身。

小李別無所知,只知道:「這游御史是杜師傅的同鄉。」

「杜師傅?」皇帝把上書房的師傅一個個數過來,詫異地問:「那個杜師傅?」

「先帝爺的師傅。」

「喔,你是說杜受田杜師傅。那有什麼相干?」皇帝加重了語氣說:「我還是要革他的職!」

聽得這話,小李暗暗稱快,但也有些擔心。這年把伺候皇帝看奏摺,他也頗懂政事了,知道革言官的職,是件非同小可的事,或者會引起軒然大波。

「革職歸革職,動工歸動工。」皇帝的意思是將生米煮成熟飯,迫得大家不能不遷就事實,所以又問:「內務府預備那一天開工?」

「選的日子是十月十五日……。」

「不行!」皇帝打斷他的話說,「你趕快去問,明天能不能開工,時候越早越好。」

內務府當然照辦。好在開工動工,不比上樑,非慎重選擇大吉大利的日子時辰不可,拿皇曆來看了看,選定第二天——十月初八,深秋「寅卯不通光」的卯時開工。同時不待奏定,立即召集執事官員、工匠伕役出城,連夜籌劃,到了晨光熹微的卯初時分,動手清理地面,出運渣土,這就算開工了。

於是皇帝召見恭醇兩王和游百川。召見醇王是因為他也有一通密奏,諫停園工,皇帝故意叫他來聽聽,也是殺雞儆猴的手法。

三人一起進養心殿,召見卻不是同時,恭王和醇王先見皇帝,然後太監傳諭,引領游百川上殿,行過了禮,跪著回話。

「你是同治元年的翰林?」皇帝問。

「是!」

「那麼,那時候你在京城裡,對兩宮皇太后怎麼樣操心國事,轉危為安,自然耳聞目見,清楚得很羅?」

「是!」游百川答道:「兩宮皇太后旋乾轉坤,保護聖躬,垂簾聽政,十一年來苦心操持,始有今天的局面。盛德巍巍,前所未有。」

「既然你知道這些,那麼我問你,崇功報德,頤養承歡,拿圓明園擇要興修,有何不可?」

「臣不敢妄言不可。」游百川想了一下答道:「上諭煌煌,天下共喻。只是西山一帶,時常有外國人往來,怕他們也在那裡蓋房子,於觀瞻不宜。」

「難道留著破破爛爛那一片地方,倒不礙觀瞻?」

游百川想說:留著那一片破破爛爛的地方,正可資為當年戰敗的警惕。但這話未免過於耿直,皇帝一定聽不入耳,於事無補。所以這樣答道:「圓明園雖已殘破,不修則正可示中外以儉德。」

「照你這樣說,我要盡孝承歡的話,都是徒託空言了!」

以皇帝的說法,不修圓明園便無盡孝之道?這話就顯得強詞奪理了,游百川唯有不答。

「你說外國人常常往來西山,難道京師九城內外,就沒有外國人?」

「臣的奏摺上,已經說過。」游百川答道,「宮牆高峻,外國人難睹天顏,與圓明園的情形不同。」

「怎麼不同?難道外國人就能隨便闖進園來?」皇帝有些憤慨,「天下是大清朝的天下,因為有外國人在這裡,我倒要處處避他,你說的是什麼話,講的是那一本書上的道理?」

「臣愚昧。無非怕外國人生瞻就之心,褻瀆天威,而且聖駕至重,防閑亦宜慎密。」

「哼!」皇帝冷笑,「你們專會斷章取義,一個時候說一個時候的話,不想想自己前後矛盾!既然如此,今年夏天,外國人求覲見,你何不奏請不許?」

這又是講不清的道理了!游百川只好講他奏摺上的另一個理由:「興作有時,今年勿遽動工,似欠慎重。將來天時人事,相度咸宜之時,臣必不敢諫阻。」

「這又是你言不由衷!果然到了那個時候,你一定又有話說。」皇帝說到這裡,似乎不想再作爭辯,便把先想好的結論說了出來:「總而言之,你上這個摺子,無非要讓天下知道,你已經盡了言責,用心在沽名釣譽,何嘗體會到我的孝心?如果我准了你的奏摺,天下後世,說我是納諫之君,這樣子就變成我在沽名釣譽,假作盡孝,上欺兩宮皇太后!你想想我成了什麼人?如今國計民生,該興該革之處甚多,不見你們有所建言,偏偏要阻攔我的盡孝之心。兩宮皇太后朝乾夕惕,削平大亂,難道就值不得修座園子,以娛晚年?你們的天良何在?」

看皇帝說話激動,臉色白中發青,恭王怕游百川不知眉高眼低,說一兩句耿直的話,正好碰在皇帝的氣頭上,那時有什麼「嚴譴」,便很難挽救。所以緊接著皇帝的話說:「游百川!你要緊記著皇上的訓諭。」

皇上訓諭,沒有置諸腦後的道理,游百川自然答應一聲:

「是!」

「你跪安下去吧!」恭王又說,「回去候旨。」

等游百川跪安退出,皇帝余怒未息,對恭王說道:「這游百川比沈淮可惡得多!你把這道硃諭拿下去照辦。」

皇帝又有一道硃諭,是前一天晚上在燈下費了好大的工夫才寫成的,學的是雍、乾兩朝的御筆。雍正和乾隆都自負才辯,喜歡跟臣下打筆墨官司,御筆上諭動輒千數百言,析理纖微,而遇到轉不來彎時,便臨之以威,所以沒有一道諭旨,看來不是理直氣壯。皇帝也是如此,硃諭以「自古人君之發號施令,措行政事,不可自恃一己之識,必當以群僚適中共議,可行則行,不可則止」開頭,大兜大轉,最後落到這樣一個結尾:「著將該御史游百川即行革職,為滿漢各御史所警戒,俟後再行奏請暫緩者,朕自有懲辦!」

聽恭王朗聲念完,醇王先就忍不住。他的性情比較率直,這兩年又頗以風骨自命,所以大聲說道:「臣啟奏皇上,古語有云:『言者無罪』……。」

聽醇王開口便是頂撞的話,恭王趕緊介面:「臣也有話,」他擋住了醇王,才從容說道:「游百川不辨事理,誠然可惡,不過後天就是聖母皇太后萬壽,普天同慶,皇上似不宜在『花衣期內』行此重譴。臣請旨,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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