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玉座珠簾(22-2)

第二天一早,各衙門大小官員,都趕進宮去看熱鬧。這天是禮部堂官率領司官演習大婚儀禮,准許各衙門官員仰瞻盛典。彭玉麟也早早到了太和殿前。

這天演禮,主要的是排百官朝賀的班次,亂糟糟的沒有什麼好看,但彭玉麟卻捨不得走,他是平生第一次進京,自然也是第一次瞻仰九重宮闕。仰頭瞻望著二丈高的殿基上,十一楹寬、五楹深的太和殿,心中生出無限感想,什麼建牙開府、起居八座?不到這裡,不知人間什麼叫富貴?這樣轉著念頭,越覺此身渺小,把功名也看得更淡了。

就在這時氣喘吁吁地趕過來一名·「蘇拉」,彭玉麟昨天見過,知道他在隆宗門當差,軍機處和南書房有什麼需要跑腿的差遣,就是他的職司。看樣子是沖著自己來的,因而定睛望著。

果然,那蘇拉到了面前,先長長喘口氣,然後說道:「恭喜彭大人!」接著便請了個安,從靴頁子里掏出一張紙,遞了過去:「沈大人叫我送來的。」

「喔,多謝!」彭玉麟接過那張紙來看,上面抄著一道上諭:

「彭玉麟著署理兵部右侍郎,童華毋庸兼署。前據彭玉麟奏懇陛見後回籍養痾,此次召見時復再三陳情,彭玉麟辦事認真,深堪嘉尚,刻下傷疾已痊,精神亦健,特令留京供職,用示朝廷倚重至意。毋得固辭!」

「沈大人還關照,請彭大人這會兒就到軍機,六王爺等著見面。」

「好,我此刻就去。」

於是沿著一路高搭的彩棚,從中右門進後右門,越過三大殿進隆宗門到軍機處,等通報進去,立刻傳出話來:「請彭大人在東屋坐。」

這一坐坐了有半個時辰,才看到恭王,一見面便連連拱手:「得罪,得罪!」然後請他「升炕」,態度十分謙和。

彭玉麟知道他極忙,能抽出這片刻工夫來接見,已是很大的面子,所以不敘客套,率直問說:「王爺召見,不知有什麼吩咐?」

「上頭的意思,昨天經笙已經轉達,上諭下來了,不知道看見了沒有?」

「是!」彭玉麟說,「蒙皇上的恩典,只怕……。」

「雪翁!」恭王搶著說道,「你總要勉為其難!就是缺分太委屈了一點兒,先將就著,等明年親政大典過後,我一定想法子替雪翁挪動。」

「多謝王爺栽培。只是不瞞王爺說,我有三層苦衷,要請王爺體諒,第一,才具不足,兼以體弱多病,難當重任;第二,賦性愚戇,不宜廁身廟堂;第三,從未當過京官,儀注不熟,處處拘束。總求王爺代為婉轉陳奏,放歸田裡,將來倘有可以報答之處,萬死不辭。」

恭王聽他的話,不斷點頭,但雙眉皺得很緊,略停一下,這樣答道:「眼前也無從談起。等過了慶典,我們從長計議。

只是,雪翁,上頭的意思很殷切,你不可辜負。」「不敢!」彭玉麟趕緊站起身說:「唯其皇上不棄菲材,我不敢講做官,只講辦事。若於大局有益,赴湯蹈火,亦所甘願,書生報國,原不必居何名義!」

恭王又點頭:「你的意思我懂了!」

接著,恭王又告訴彭玉麟,派他「宮門彈壓大臣」的差使,完全是為了方便他觀禮。如果精神不濟,可以不必當差。又說大婚儀禮是百年難逢的大典,適逢其盛,不可錯過。言詞溫煦親切,等彭玉麟告辭時,又親自送到廳門,絲毫不見親貴王公那種眼高於頂的驕倨之態,因而使彭玉麟想起那些水師陸營將官的濫作威福,越覺厭惡。

等回到松筠庵,立刻便有一位官員來拜,是近年來慈禧面前的紅人,工部侍郎兼步軍統領衙門左翼總兵榮祿,名帖上自稱「晚生」。彭玉麟久聞其名,自然要見,迎出門來,大為訝異,榮祿似乎還不到三十歲,生得如玉樹臨風,俊美非凡,加以服飾華貴,益顯得濁世翩翩佳公子般,令人生羨。

微笑凝望的榮祿,一見彭玉麟,先自作揖,迎入門內,揖讓升階,正式見禮時,請了極漂亮的一個安,稱主人「老前輩」,很恭敬地寒暄了一番,才道明來意,說是接到內務府的通知,彭玉麟是「宮門彈壓大臣」,而大婚典禮彈壓地面,維持秩序,歸他負責,所以「特意來伺候老前輩當差」。

「不敢,不敢!」彭玉麟也很率直,把奉派這個差使的原意,告訴了榮祿。

「上頭是體恤老前輩,不過說真箇的,晚生倒是想借重老前輩的威望。」榮祿的神態顯得很懇切,「大婚典禮,早就轟動各地,這個把月,京城裡總多添了二三十萬人,茶坊酒肆、大小客棧,無不大發利市。其中自然也有趁此機會來找外快的,昨天一天就抓了上百的扒兒手。江湖上的所謂『金、皮、彩、掛』,三教九流,各路好漢,來了不知多少!別的都還好辦,可有些散兵游勇,晚生惹不起!」

「怎麼呢?」彭玉麟奇怪地問,「散兵游勇滋事,儘管逮捕法辦。何以說是惹不起?」

「不瞞老前輩說,象今兒早上演禮,有位貴同鄉,身穿賃來的破舊花衣,頭上卻是紅頂子,愣往宮裡闖,問起來,他是保到都司,賞過二品頂戴的。」榮祿作出充分同情而無可奈何的神態說,「老前輩請想,都是替朝廷出過力,建過功的人,又是這樣子的大喜事,能有什麼辦法?自然只有用好話敷衍,敷衍得下來,也就罷了。就怕有一肚子牢騷的,越扶越醉,在宮門之前,眾目睽睽之下,大吵大鬧,豈不有傷體統?」

「原來如此!」彭玉麟心想,裁撤的湘軍,心懷不平的人很多,如果他們作踐老百姓,自己不能不問,此外就犯不著來管這閑事了,不過榮祿既然虛心求教,又似乎不便峻拒。這樣沉吟了一會,想到了一個主意,「仲華兄,」他說,「既然體念到那些人是出過力,建過功的,亦當體念他們如今窮無所歸,有滿腹牢騷。聽說這一趟大婚,花了一兩千萬銀子,從中漁利的不知凡幾,何妨也想想別人的苦楚,事先略有安排,把他們的氣平了起來,豈不是彈患於無形的上策?」

「是,是!」榮祿被提醒了,連連拱手致謝:「老前輩見教得極是,心感之至。晚生馬上派人分頭去辦,好好安撫。不過,這幾天還得借重老前輩的威望,坐鎮宮門。」

說到頭來,這也是自己的差使,彭玉麟不便再辭,很爽快的答應了。

於是榮祿又深深致謝,告辭回衙。一面選派神機營平日慣於探事的幹員,分頭到西河沿、打磨廠等處的小客店中,打聽那些窮極無聊,有意來訛詐尋事的湘軍、淮軍,找上為頭的人,下館子,套交情,送上一筆盤纏,買個平安。一面派了一名漢軍旗的步軍校,帶領十六名兵丁,到松筠庵供彭玉麟差遣。

到第二天,就是皇后妝奩進宮的日子,照滿洲的婚禮,發嫁妝在吉期前一天,只以皇后的妝奩有三百六十台,連發四天,所以提早開始。這天是重陽,卻無風雨,吃罷花糕,不選高處去登臨,都擠到大街上來看這天下第一份的嫁妝。自然,路線是早就打聽好了的,皇后妝奩進大清門,出長安左門,由東折而往北,進東安門,再由東華門入宮。飛檐翼空的大清門是皇城正門,門前空地成正方形,石欄隔繞,形如棋盤,所以名為棋盤街,又稱天街,清曠無塵,最宜玩月。此時自是看熱鬧的第一個好去處。

一大早,步軍統領衙門和屬於禁軍的內務府三旗護軍營、驍騎營,以及該管地帶朝陽門內的鑲白旗,崇文門內的正藍旗,便已派出大批人馬,沿路布防,維持秩序,大興、宛平兩縣的差役,當然更加不敢怠慢。只是平日可以拿著皮鞭,盡量威嚇,有不聽話的,還可以抽上兩鞭,但這一次是大喜事,兩宮太后早有話下來:普民同慶的好日子,不許難為百姓!因此,那些穿了簇新青緞褂子,腳穿薄底快靴,頭戴紅纓帽的差役可就苦了。使盡吃奶的力氣,將洶湧的人潮,盡量往後壓,口中不斷喊著:「借光,借光!」一個個都把喉嚨喊啞,累得滿頭大汗,才能騰出天街中心兩丈寬的一條通路。

到得日中將近,終於聽見了鼓樂的聲音,但見綿延無盡的黃緞彩享,迤邐而來,彩亭中的首飾、文玩、衣服、靴帽,不甚看得清楚,好看的還是儀仗隊伍,抬妝奩的校尉,一色紅緞繡花短褂,燦若雲霞。這時候大家才知道,何以江寧、蘇州的織造衙門,動支的費用要上百萬?

五六十台黃緞的彩亭過後,便是數十台木器。這是兩廣總督瑞麟和粵海關監督崇禮辦的差,桌椅几案,都用紫檀,打磨光滑,不加髹漆,尺寸當然特大,雕鏤的花樣非龍即鳳,都與民間不同。只是木器之中,獨獨缺少一張床,有些人不免失望,因為早有傳說,皇后陪嫁的是一張八寶象牙床,原來並無其事。然則皇后皇帝合巹,難道連張床都不用?

床自然是有的,當發妝奩的那一刻,四個特選的「結髮命婦」,正在坤寧宮東暖閣鋪喜床。床是早就在建宮的同時就安好了的,安在兩根合抱不交的朱紅大柱之間,其名為床,實在別成天地,裡面有燈燭几案,一切房幃之內所需要的什物,都可以藏置在內。帳子本用黃緞,此時則換成紅色。

那張「床」也可以說是一個槅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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