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玉座珠簾(19-2)

為此,鄭敦謹耿耿於懷,這時聽了曾國藩意見,越覺得滿懷抑鬱難宣,不由得就發了牢騷。

「不該辦的非辦不可,該辦的卻又不能辦。」他說,「讀書六十年,真不知何以為懷!」

曾國藩的牢騷更多,但養氣的功夫,他比鄭敦謹來得到家,所以不動聲色地答道:「相忍為國而已!」

能忍是一回事,辦案又是一回事。鄭敦謹那個年過得很不是滋味,大年初一還好,年初二一早,馬新貽的胞弟,浙江候補知縣馬新祐,領了他的過繼給馬新貽的兒子毓楨,跪在欽差大臣的行轅門口,放聲痛哭,請求伸冤。好不容易給勸了回去,接著便是袁保慶來拜,鄭敦謹跟他的叔叔袁甲三是會試同年,所以袁保慶稱他「老世叔」,為他指出張文祥供詞中,種種不合情理的疑竇,要求嚴辦。袁保慶向來心直口快,對曾國藩和魁玉都有批評,張之萬更為他隱隱約約指責得一文不值。江蘇巡撫丁日昌丁憂開缺,張之萬奏旨接任,朝命一到,忙不迭地趕往蘇州,催丁日昌交卸,膽小怕事到如此,頗為袁保慶所譏評。

「還有人居然在馬制軍被難之後出告示,說『總督家難,無與外人之事。』老世叔請想,疆臣被刺,怎能說是『家難』?」

鄭敦謹也聽說過這件事,出告示的人就是梅啟照。「這當然是失言!」他說,「我奏旨跟滌相會辦此案,凡事亦不能擅專。等稍停幾日,我再約諸公細談。」

過了初五,鄭敦謹會同曾國藩約集江寧的司、道、府、縣會談案情,別人都不講話,只有孫衣言侃侃而談,說指使的人倘能逍遙法外,則天下將無畏懼之心,又何事不可為?所以這一案辦得徹底不徹底,對世道人心,關係極大。又說,民間謠諑紛傳,上海戲園中甚至編了「張文祥刺馬」這麼一出新戲開演,明明是誣衊馬新貽的荒唐不經之談,而竟有朝中大臣,信以為真,做一首詩,說什麼「群公章奏分明在,不及歌場獨寫真」,馬新貽含冤而死,復蒙重謗,天下不平之事,那裡還有過於這一案的?

上海丹桂茶園編演「刺馬」新戲,轟動一時,連遠在安慶的安徽巡撫英翰,都有所聞,特為咨請上海道塗宗瀛查禁,以及孫衣言所提到的那兩句詩,鄭敦謹無不知道。那首詩出於喬松年的手筆,鄭敦謹跟他雖是同年,也覺得他做這樣的詩,實在有傷忠厚。

不過喬松年家世富饒,雖做過大官,不脫絝褲的習氣,養尊處優,深居簡出,跟恭王是倡和的朋友,一時覓不著詩材,信口開河,不足為奇。所以鄭敦謹這樣答道:「喬鶴儕的話理他幹什麼?清者自清,濁者自濁,馬端愍的清譽,總有洗刷的一天。」

曾國藩也深深點頭,用馬新貽的謚來譬解:「端愍之端,即是定評。至於民間好奇的流言,事定自然平息,此時倒不必亟亟於去辟它!等定讞以後,我自然要替馬端愍表揚。」

鄭、曾二人作此表示,使得孫衣言的氣平了些。當時決定正月初七開審,照例由首縣辦差,定製了簇新的刑具,送到欽差行轅,就在二廳上布置公堂,一共設了五個座位,除去鄭敦謹和隨帶的兩名司員以外,另外兩個座位是孫衣言和袁保慶的。

這是那兩名司員想出來的主意,因為此案的結果,已經可以預見,怕他們兩人將來不服,會說閑話,甚至策動言官奏劾,別生枝節,所以建議鄭敦謹用欽差大臣的身分,委札孫衣言、袁保慶參與會審。

接到委札,孫衣言特為去看袁保慶,要商量如何利用這個機會,追出實情。袁保慶因為曾國藩接任後,仍舊被委為營務處總辦,公事極忙,經常在各營視察。替他料理門戶的是他過繼的一個兒子,名叫世凱,字慰庭。袁世凱這時才十三歲,矮矮胖胖,因為常騎馬的緣故,長了一雙「里八字」的羅圈腿,貌雖不揚,腦筋極好,已脫盡童騃之態,很整個成年的樣子,凡有客來,如果袁保慶不在家,都歸他接待。「慰庭!」孫衣言把手裡的公事揚了揚,「令尊也接到委札了吧?」

「是!今天一早到的。」袁世凱答道:「家父昨天下午到六合查案去了,委札還不曾過目。」

「你拆開看了沒有?」

「看了。怕是緊要公事,好專差稟告家父。」

「令尊什麼時候回來?」

「臨走交代,今天下午一定回來,正趕得上明天開審。」

「我要跟令尊好好談一談。奉委會審的,就是我們兩個人。」

孫衣言說,「此案不平的人極多,無奈不在其位,不謀其政,要想講話也無從講起。所以我們兩個人的責任特重,等於要為所有不平的人代言。等令尊回府,請你先把我的意思轉達,今天晚上我在舍間專候,或是令尊見訪,或是給我一個信,我再來。無論如何要見一面。」

「是!老伯的吩咐,我一定告訴家父。不過……,」袁世凱笑了笑又說,「我想放肆說一句,不曉得老伯容不容我說?」

「說!說!你常多妙悟,我要請教。」

「不敢當!」袁世凱從容答道,「我勸老伯不必重視其事,更不必有所期望。照我看,鄭欽差不過拿這委札塞人的嘴巴而已!」

幾句話把孫衣言說得愣在那裡,作聲不得。好半晌才用無窮感慨的聲音說道:「我的見識竟不如你!不過……。」他把下面的那句話咽住了,原來是想說:欽差的用心,連個童子都欺不住,何能欺天下人?

「老伯是當局者迷,總之,是太熱心的緣故。」袁世凱老氣橫秋地說,「我勸老伯大可辭掉這個差使。」

「這也是一法,但不免示弱。」孫衣言很堅決地說:「明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我不辭,我要爭!」

這種擇善固執的態度,袁世凱再聰明亦不能了解,而袁保慶是了解的,當夜去回拜孫衣言,表示也要據理力爭。

第二天一早,欽差行轅外,聚集了好些百姓,有些純然是來看熱鬧,有些則是來替張文祥「助威」的。當然,欽差大臣奉旨審問如同大逆的要犯,跟地方官審理案件不同,警戒嚴密,不得觀審,百姓只能在一府兩縣差役的彈壓之下,遠遠站在照牆邊張望。

此外從欽差行轅到上元縣衙門,一路也有百姓在等著張文祥。他一直被寄押在上元縣監獄,獨住一間死刑重犯的牢房,但睡的高鋪,吃的葷腥,有個相好,釣魚巷的土娼小金子,偶爾還能進去「探探監」,所以養得白白胖胖,氣色很好。這天一早,扎束停當,飽餐一頓,然後上了手銬,在重重警戒之下,被押到欽差行轅。看到夾道圍觀的人群,不由得滿臉得意,看的人也很過癮,覺得張文祥為兄報仇,不但義氣,而且視死如歸,頗有英雄氣概,恰恰符合想像中的俠義男兒的模樣。

孫衣言和袁保慶是早就到了,在花廳里陪著鄭敦謹閑談,談的是天津教案。正在相與感嘆,國勢太弱,難御外侮之際,督署派來當差的武巡捕來報,說張文祥已經解到,請欽差升堂。

等坐了堂把張文祥帶了上來,鄭敦謹看他一臉既凶且狡的神色,心裡便有警惕,所以問話極其謹慎,而張文祥其滑無比,遇到緊要關頭,總是閃避不答。那兩名司員因為已經得到指示,也是採取敷衍的態度,一句來一句去,問是問得很熱鬧,卻非問在要害上面。

於是袁保慶開口了,他是問起一通奇異的文件。在馬新貽被刺以前幾天,督署接到一封標明緊急機密的公事,封套上自然蓋著大印,但印文模糊,不知是那個衙門所發?打開來一看,裡面是一張畫,畫的一匹死馬,文案上趕緊叫人逮捕那投文的人,卻已不知去向。這張意示警告的畫,究竟是誰弄的玄虛?袁保慶要問的就是這一點。

照袁保慶想,如果張文祥真的為了私仇,處心積慮,非置馬新貽於死地而後快,則行蹤愈隱密愈好,豈能事先寄這麼一張畫,讓馬新貽好加意防備?這是情理極不通之處。

而且,反過來看,果真馬新貽有過那種不義的行為,則此畫的涵意,在他是「啞子吃扁食,肚裡有數」,也會特加防範,何致漫不經心,自取其禍?

「王書辦!」袁保慶說:「把那張畫取來!」

王書辦是上元縣的刑房書辦,張文祥一案的卷牘證據,都歸他保管,知道他指的是那張「死馬」的畫,當即取來呈堂。

「張文祥!」袁保慶把那張畫提示犯人:「這張畫你以前見過沒有?」

他問得很詭譎,因為這張畫以前沒有提出來問過,是最近欽差到了江寧,有人突然想起,這張畫來路可疑,特為檢了出來歸案。袁保慶疑心張文祥根本不知其事,但如說了緣由,他必定一口承認,真相就難明了。所以故意這樣套他一句,如果張文祥不知就裡,一口回答「不曾見過」,則送畫的自另有人,追出這個人來,就可以知道指使的是誰。

然而他失望了,張文祥看了看答道:「見過的。」

「你在那裡見過?」

「是我送給老馬的。」

「咄!」有個司官拍案叱斥:「豈有此理!你對馬制台,怎麼能用這樣無禮的稱呼?」

張文祥把雙三角眼翻了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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