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玉座珠簾(18-2)

事出有因是不錯的,大家都聽說當豐大業斃命時,路過天津的陳國瑞,不無煽動的情事。民間又紛紛謠言,說法國人迷拐小孩挖下來的眼睛有一壇之多,已經讓陳國瑞帶進京去了。照羅叔亞的調查,這就是陳國瑞自己傳播的謠言,以誣陷為煽惑,所以要他抵命。

「抵命的話,羅叔亞不是說說的,真有那麼個想法。中堂,我看,我們得先站穩腳步,好封他的嘴。」

「喔!」曾國藩說:「站穩腳步這話我要聽。我們的腳步是如何站法,他的嘴是如何封法?」

「不必等他提出正式照會,我們自己先辦。地方釀成如此巨案,到底是因為地方官不能化導於平時,防患於未然。拿道、府、縣先撤任,聽候查辦,亦是情真罪當的事。」

曾國藩不斷搖頭:「我雖不惜得罪清議,這樣的事也還不敢做。」

「中堂……。」

「地翁!」曾國藩打斷他的話說,「這件事難商量。」

口風中水都潑不進去,崇厚不得要領而去。到了第二天,羅叔亞又來見曾國藩,嘰哩呱啦說了一大套,通事怕他生氣,於病體不宜,當場不敢照譯。但羅叔亞詞氣神色的兇悍,卻是有目共睹的。而且走後不久,接著就送來一件正式照會,另附中文譯本,居然真的就提出要張光藻、劉傑和陳國瑞抵命,以及嚴拿兇犯,立即正法的要求。

「戰機一觸即發。」黎庶昌壓低了聲音對薛福成說,「我們先想個保護中堂的辦法出來,再把照會送上去。」

「沒有別的辦法,只有把銘軍飛調到津再說。」

銘軍大部駐紮在山東與直隸交界的張秋一帶,另有三千人由劉銘傳的部將,記名臬司丁壽昌統帶,駐紮保定,要調就只有調這三千人。

等商量停當,才把照會拿了上去,曾國藩有些沉不住氣了!對於黎、薛所建議的調丁壽昌所部,移駐天津附近的靜海,他亦認為有此必要。不過他不是為他自己著想,主要的是拱衛京師,免得洋人長驅直入。擋不擋得住是另一回事,擋總得要擋,不然對任何一方面都無法交代了。

「你們讓我靜下來想一想。」等幕友退出,曾國藩一個人繞室徬徨,通前徹後考慮大計,口中不斷在自問:「拿什麼來打?」

其實這已經考慮過不止一次,早已拿定主意,無論如何不與法國人開釁。但事到如今,有難以控制之勢,他不能不重新估量後果。

很自然地,曾國藩想到了十年前的英法聯軍,那時有僧王和勝保當前敵,恭王和桂良主持撫局,文祥辦理軍需供應以及京師城防,猶不免一敗塗地。如今只得丁壽昌三千人馬,擋一擋也不過為兩宮太后和皇帝騰出一兩天工夫,便於再一次「逃難」而已。

若是打到京城,還是要和。英法聯軍入京,一把火燒掉了圓明園,先帝雖為此急怒攻心,病勢加重而「棄天下」,但圓明園畢竟是離宮別苑,英法聯軍不曾毀傷宗廟社稷,還可以和得下來。而這一次果然讓法國兵打到京里,為了報復起見,在大內放起一把火,連太廟一起燒掉,那時再要說談和的話,無異辱及先人而默然忍受,不但為清議所不容,而且對後世亦難交代。這樣和不下來,就只有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一直打下去,打到天下大亂,盜賊蜂起,內憂外患,交相煎迫,終於亡國為止。

轉念到此,曾國藩眩暈的毛病又發作了,只覺得天旋地轉,頭重腳輕,趕緊扶著桌子,摸索到床上躺下。

於是多少年來的感觸,又梗塞在他心頭了,一切不如人,說什麼都是空話,唯有忍辱負重,奮發圖強。接著便想起洪楊平定以來的諸般新政,沈葆楨所經理的福建船政,規模龐大的上海製造局,京師的同文館等等,總算是可以安慰的一些成就。

就因為有這些成就,曾國藩越覺得非和不可,此時忍辱,將來才有報仇雪恥的機會,否則剛創下的一點基礎,浪擲在戰火之中,不知何年何月,才得重起爐灶?於此可知,自己立意不與法國開釁的宗旨,真正是萬不可移。如今只要挺得下來,任何犧牲,在所不惜。

因此,當第二天崇厚又來談天津道、府、縣一概撤任,聽候查辦這件事,他居然同意了。決定委記名臬司丁壽昌署理天津道,府、縣兩缺,由崇厚保舉一個姓馬、一個姓蕭的署理,據說這兩個人對天津地方,極其熟悉,辦理緝兇,非此兩人不可,曾國藩也同意了。

他和崇厚會銜的奏摺尚未到京,總理衙門已經接到法國公使提出強硬照會,以及羅叔亞在天津與他們的水師提督頻頻會商的消息,看樣子戰端隨時可起。寶鋆急得食不下咽,只怨自己運氣不好,偏偏恭王和文祥都在病假的當兒,出現了這麼棘手的局勢,而且軍機上三個人還不能協力同心。李鴻藻力主「民心不可失」之說,他後面有醇王和清議的支持,發言頗有力量。看來撫局難成,戰火要起,這副千斤重擔,怎麼挑得下來?

「我也知道,這副擔子你挑不下來。」慈禧太后聽得寶鋆的陳奏,斷然作了處置:「現在只有一面催文祥趕快銷假,一面讓恭王進宮來看摺子,國家到了這個地步,他不能不力疾從公。」

以私人的交誼,寶鋆不忍把這副重擔放在病骨支離的恭王肩上,但情勢所迫,無可奈何,只得遵旨傳諭。

「鬧教案不想鬧成這個樣子!」慈禧太后神色抑鬱地說:「這一陣子,我們姊妹愁得都睡不著覺,打是不能打,民心也要緊,都不知道該怎麼辦了?總得有人切切實實出個主意才好。不知道各省是什麼個意思?」

「丁日昌給奴才來信說,總宜保全和局為是。」

寶鋆的話一完,李鴻藻介面便說:「丁寶楨也給臣來信,其中有兩句話,臣請上達聖聽。」接著,他用極清朗的讀書的調子念道:「倘或其曲在彼,釁非我開,則用兵亦意中之事。」

這江蘇、山東的兩丁,是巡撫中頂尖兒的人物,寶鋆和李鴻藻針鋒相對,各引以為重,於是第三者的沈桂芬說話了。

「現在就是先要辨個是非曲直。曾國藩的頭一個摺子,已經說得很明白。以臣愚見,局中人見聞較切,這一案既已責成曾國藩查辦,不能不多聽聽他的意見。」

這番話看來平淡無奇,其實是放了李鴻藻一枝冷箭。李鴻藻也跟倭仁一樣,雖受命在總理衙門行走,卻從未視過事,「局中人見聞較切」就是指他身在局外,不足與言洋務。總理衙門的大臣都跟李鴻藻格格不入,只是沈桂芬秉性以陰柔出名,不似董恂那樣近乎粗鄙,所以他跟李鴻藻的暗鬥,不為人所注意。

三個軍機大臣,寶鋆、沈桂芬站在一邊,自然佔了上風。同時李鴻藻也不是不了解局勢的人,他並不主戰,只是覺得有責任為「義民」說話而已,話說過了,責任就盡過了,所以明知沈桂芬話中有刺,隱忍不言。

只要不抬杠,兩宮太后都樂意他們多說話,於是慈禧太后便又問起朝中和民間對此事的看法,大致慷慨激昂的居多,敢替洋人說話的甚少。這對兩宮太后來說,多少是一種安慰。

但等曾國藩和崇厚會銜的奏摺一到京,這份安慰便變成極沉重的負擔了。奏摺中為洋人雪冤,指出「教民挖眼剖心,戕害生民之說,多屬虛誣」,列陳所以「致疑」的原因五點,奏請「布告天下,咸使聞知,一以雪洋人之冤,一以解士民之惑」,這已經是要從長計議的事,又要將天津道、府、縣三員撤任查辦,以及派兵彈壓,並俟「民氣稍定,即行緝兇」,那就決不能輕許了。

不許怎麼樣?寶鋆和董恂不知說過多少遍了,不依洋人,就會開仗。是和是戰,兩宮太后無法作任何決定,慈禧太后還覺得這事也不能只聽少數人的意見,於是召見病起第一天進宮看折的恭王和軍機大臣,面諭召集御前會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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養心殿地方太小,太后又不能出臨外朝,決定在乾清宮西暖閣集會。奉召的一共十九個人,區分為四個部分,第一是親貴,惇王和孚王。第二是重臣,官文、瑞常、朱鳳標、倭仁四相,以及恭王為首的軍機四大臣。第三是近臣,御前大臣醇王、景壽、伯彥訥謨詁,弘德殿行走的將相,翁同龢、桂清、廣壽。第四是掌管洋務的總理大臣,董恂、毛昶熙。除了孚王以外,其餘十八個人都在近午時分到了乾清宮,由惇王帶班,進殿行禮。軍機大臣和總理大臣跪在東邊,其餘的跪在西邊。

乾清宮是天子的正寢,在康熙以前,皇帝臨軒聽政,歲時受賀賜宴,以及日常召見臣工,都在這裡,是內廷中規制最宏偉的一座宮殿,廣九楹、深五楹,象徵「九五之尊」。中間三楹設寶座,楣間有塊順治御筆的匾:「正大光明」。自從康熙末年鬧出「奪嫡」糾紛以後,從雍正開始,廢除了立儲的制度,皇位的繼承,由皇帝御筆書名,錦盒密封,這個錦盒就藏在「宮中最高之處」的「正大光明」匾額後面。

左面三楹為東暖閣,原名「抑齋」,自從高宗因為得了絕世奇珍王羲之父子的三通帖,珍藏在此,所以又題名為「三希堂」,右面三楹就是西暖閣,題名「溫室」,高懸高宗御制的一篇「乾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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