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玉座珠簾(11-2)

「任柱死了,誰帶他的部隊?仍舊是他的一兄一弟?」

「是的,任定和任三厭,還有個劉三貓。」

「賴汶光呢?」郭松林問。

「賴汶光在白旗的時候居多。」劉銘傳說,「目前捻匪的部署是,藍旗在東,白旗在西,子美,我想請你……。」

他的話沒有完,郭松林便搖手攔住了他:「不用提那個『請』字!等我先跟少銘商量一下。」

楊鼎勛跟郭松林配合成「一大枝」,而以郭松林為主,他要跟楊鼎勛商量,自然有他們的不足為外人道的打算,所以劉銘傳很知趣地起身,預備避開些好讓他們私下談話。

「你不用躲開!」郭松林卻拉住了他,「我只問問少銘,願意擔當那一路?」

楊鼎勛打仗勇敢,私底下卻喜歡跟十幾歲的少年似的鬧著玩,於是笑道:「你先別說出來!我們倆,每人在手掌心裡寫個字,看看想法可相同?」

「這也好!」郭松林別有意會,欣然贊同,取了支水筆來,遞給楊鼎勛。

兩人背著身子各自寫了字,楊鼎勛先伸手,掌上寫的是個「藍」字。郭松林一看,笑嘻嘻地也把手掌一翻,上面是個「東」字,「東」就是「藍」,捻軍藍旗在東面。藍旗較強,郭松林打算攻堅,倘或楊鼎勛表示願意擔當西路,攻捻軍白旗,郭松林便要另作考慮,不肯伸出手掌來,明顯地與楊鼎勛示異。

「真是英雄所見略同!」劉銘傳極其欣慰,他也希望郭、楊能擔當東路,這倒不是為了避強就弱,主要的是潘鼎新在西路,彼此呼應配合,比較適宜。

「倒不是什麼英雄!」郭松林說,「人之相知,貴相知心,打這兒看,少銘跟我是一條心。」

「其實跟省三、琴軒又何嘗不是一條心?」楊鼎勛很興奮地笑著,「『三人同心,其利斷金!』這下子東捻非垮不行。」

劉銘傅緊接著說:「就為了大家一條心,我有十二分的把握,所以,」他很謹慎地回身看了一下,低聲說道:「我想把出隊的日子提前。」

「喔,提前到那一天?」郭松林問。

劉銘傳不答他的話,先解釋提前的理由:「我責成糧台四天以內辦齊乾糧,一半也有先聲奪人的作用在內。現在外面都知道起碼得四天以後才有一場惡戰,今天諜報回來也說,捻匪也相信這話,作的都是四天以後迎戰的打算。還有捻匪驚魂喪膽,饑寒交迫,都想好好兒歇一歇,這兩天根本沒有戒備,各人都在想辦法,怎麼能吃一頓飽的?兵法有云:『實者虛之,虛者實之』,我們提前開一寶,打他娘的一個措手不及。

子美,你干不幹?」

「怎麼不幹!什麼時候,今天晚上?」

「今天晚上來不及。準備明天晚上,起更出隊。」劉銘傳又說,「行動務須機密!」

郭松林和楊鼎勛深深點頭。三個人又談完了一些必要的聯絡配合的步驟,各自散去,召集營官秘密下達命令。

劉銘傳綜領全局,格外辛勞,一樣樣檢點交代,直忙到深夜,方始休息。

身體雖累,精神亢奮,劉銘傳輾轉反側,不能入夢,夜靜更深,忽然想起家鄉,神魂飛越,心裡是說不出的那股如渴如飢,要去看看兒時釣游之地的慾望。這樣直到寒雞初唱,一顆鄉思如火的心,才能漸漸冷下來。

睡不到多少時候,便即驚醒。這一天有許多事要辦,依照預定的計畫,首先要找趙老師和李同知這兩個鄉紳,給他們一個信息。巧得很,剛要派人去請,趙、李二人帶了一個人來謁見。

這個人才是真正對劉銘傳有用的,是個秀才,名叫楊錫齡,鄉團實際上是他在辦。那天劉銘傳、郭松林聯名請客,他正好到省城裡去採辦軍需,未能赴約,這天特地來致謝,順便要請示鄉團該如何幫助官軍來打捻軍?

有些鄉團可靠,有些鄉團不可靠,這一帶的老百姓,跟捻軍沒有什麼鄉情友誼的瓜葛,而且一直吃捻軍的虧,自然可靠。但任何鄉團有個改不掉的毛病,那些年輕小夥子愛出風頭,倘或得知一樁機密,會到處去說,自炫消息靈通,所以劉銘傳不肯把這天就要出隊的決定告訴楊錫齡。只問他那個圩子強,那個圩子弱,以便了解能夠得到多少助力?

楊錫齡人很能幹,也很誠懇,原就開好了一張單子,預備面報劉銘傳,這時便取了出來,雙手奉上。

單子上開著各個圩子的名稱、方位、有多少人、有多少刀、矛、白蠟杆子、多少土槍,光是看人與武器的比例,就可以察知強弱。

「很好,很好,」劉銘傳對他很滿意,「總在這幾天就要見仗了,請老兄早早作個預備。」

「是!」楊錫齡說,「各圩日夜有人巡邏看守,其餘的只要鑼聲一起,個把時辰,就能成隊。現在要請大人的示,官軍一開了仗,各圩光是自保呢,還是出圩開火?」

「問得好!」劉銘傳點點頭說,「以自保為主。如有零星逃散的捻匪,自己量力處置,不過,務必要慎重,不可輕舉妄動,更不可貪功遠出。有句話,我此刻必得跟三位言之在先,倘或那個圩子為捻匪攻破盤踞,官軍是無所姑息的。」

這就是說,官軍要攻入圩子剿捻,大戰之下,勢必玉石不分。趙、李、楊三人悚然動容,彼此商議著,立刻把他的命令傳達下去。

「對了,請各位趕快把我的話,通知各處。」劉銘傳又說,「我有樣小玩意相贈。」

他送了他們每人一支洋槍,名為「後膛七響」,親自教了他們用法。趙、李、楊三人無不高興,因為,一則這是洋槍中的利器,再則是「劉大帥」所送,足以誇耀鄉里。

等送走了三名鄉紳,劉銘傳出發視察各營,官兵的士氣極好,行動沉靜迅速。到了初更時分,各營悄悄移動,最先出發的是副都統善慶和銘軍中由記名總兵陳振邦所率領的馬隊,其次是郭、楊兩軍,最後才是劉銘傳,親領中軍壓陣。

善慶和陳振邦的馬隊,照預定的計畫,是要抄東捻的後路,這是一支奇襲的部隊,所以馬蹄上都包了草,好減低聲音。士兵雖未如古時候那樣「銜枚」——用枝竹片勒緊在雙唇之間,讓人講不了話,但也下達了嚴厲的「禁聲」的命令,所以一路由西轉北,直抵清水泊附近,都沒有什麼驚動。

馬隊將到清水泊時,東路已經發動了攻擊。藍旗捻軍,倉皇迎戰,從任柱死後,藍旗捻軍由他的兄弟分領,任定帶的是「步賊」,這時親自持著長矛,率領三千多人,敵住了武毅軍和勛軍的先鋒,接著任柱的胞弟任三厭,帶著馬賊,一陣風似地卷了過來,抵擋郭、楊兩軍的馬隊。

在西面的白旗捻軍,為善慶和陳振邦的馬隊一衝,上來就吃了虧,但白旗人多,而西路的官軍因為鼎軍在外圍,銘軍又因為劉銘傳要照應郭、楊兩軍,有意偏東,以致在人數上眾寡不同,但也還能夠扯個平。

東西兩路,都成了相持不下之勢,捻軍人多肯拚命,官軍士氣也旺,又佔了洋槍的便宜,人數雖少,仍能穩得住陣腳。但聽殺聲震天,洋槍劈劈啪啪,一陣陣地響,每響一陣,便有一排火光在暗空中閃耀,彼此象潮水一樣,一波一波地漲而復退,總在那一帶拉來拉去。

西路銘軍的步隊,由總兵唐定奎、劉克仁率領,唐定奎的胞兄唐殿魁,是劉銘傳手下第一個得力的將領,上年尹隆河一役,力戰陣亡,那時唐定奎方在合肥省親。湘軍和淮軍都是子弟兵的格局,兄死弟繼,視為當然,所以唐定奎接統了他哥哥的部隊。跟郭松林一樣,唐定奎打捻軍,也是要報仇雪恨,當然特別打得紮實。

他的對手是牛洪,捻軍都叫他牛喜子,機警而慓悍,唐殿魁正就死在他手裡。仇人雖未相見,聽說是牛洪的部眾,唐定奎越加奮發,下定決心非打垮他不可。

於是他跟劉克仁商量,要選拔敢死之士衝鋒——就稱為「選鋒」。挑個空曠隱蔽的地方,在燈籠火把照耀之下,宣達命令,徵募勇士。

這是玩兒命的勾當!其實打仗誰又不是玩兒命?既然都是玩兒命,得要玩出個名堂來,「選鋒」只要不死,便有極厚的獎賞,而且馬上可以領「委札」,當上一個官兒,即令陣亡,家屬亦有優恤,何樂不為?所以一宣布了命令,舉手的舉手,開口的開口,站出來的站出來,立刻便有許多人應徵。

唐定奎非常高興,照花名冊點一點人數,共有五百餘名之多,臨時編組成三隊,卸下洋槍,各持大刀,靴頁子里或者腰上插一把匕首,各用白手巾纏臂,以便於黑頭裡辨認。等部署停當,隨即分道前撲。

兩軍相峙之中,有一座小小的山崗,「選鋒」悄悄摸了上去,月黑天高,捻軍並無所知,但居高臨下的選鋒,卻影綽綽地把捻軍集中的地點,大致都已看清。這樣屏息以待,只聽後面連放兩排槍,槍聲極其整齊,這是一個訊號,第二排槍的餘響猶在,選鋒們都已一起沖了下去。後隊隨即往前移動,一面壓住站腳,一面好相機進攻。

選鋒乘下坡之勢,飛奔直前,等捻軍發覺時,已是短兵相接,凡是選鋒,一定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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