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玉座珠簾(7-2)

看她的意思,似乎還有些替吳棠抱屈,恭王便又加了一句:「吳棠這幾年很辛苦。等局勢稍微平定些,看那裡總督該調該補,再請旨簡放吳棠。」

這是因為他兩廣總督不能到任,預先加以安慰。慈禧太后當然懂恭王的意思,心裡覺得他很知趣,但表面上卻不便表示,只說:「都照你的意思辦好了。今天的旨意很多,先分兩三位出去,讓他們寫旨吧!」

恭王也正想如此辦,隨即作了個分配,由文祥、李棠階、曹毓瑛先退回軍機去「述旨」,他自己和寶鋆還有關於僧王的善後事宜要請旨,仍舊留在養心殿。

等文祥他們一回去,軍機章京可真大忙而特忙了。誠如慈禧太后所說,這天的「旨意很多」,指授方略,向來越詳越好,但以軍情機密,除非方面大員、專征將帥,得以明了全盤部署,否則為求保密,措詞詳簡不同,因人而異。所以同為一事,發往山東的廷寄不能發往河南,而又有一事須分飭數省遵行,便得分抄數份。這都不能假手於人,全靠軍機章京的筆快。

等擬好旨稿,進呈核可,軍機大臣的曹毓瑛,分別緩急,吩咐先發「兩江」的廷寄,這是給曾國藩和李鴻章的諭旨。洋洋兩千餘言,情詞殷切,如果一個人抄繕,得要好一會工夫,所以用「點扣」的辦法。

上諭的行款是有規定的,明發每頁六行,廷寄每頁五行,每行二十字,點明全文字數,扣准每頁起訖,分開抄繕,即名為「點扣」。等抄好校對,一字不誤,方始粘連在一起,隨即加封鈐上軍機處的銀印,不到一個時辰,便已發出。

這樣一直忙到中午,猶未完畢。在養心殿也還未退朝,僧王生前的戰功,看來並不如何輝煌,但一死便讓大家亂了手腳,才知道他真是國之干城,因此兩宮太后悼念元勛,指示恤典特別從優。於是又召見禮部尚書,當面商定,除了發帑治喪、子孫襲爵以外,特謚為「忠」,配享太廟,那都是安邦定國,第一等功臣才能得到的殊榮。

此外還要籌劃財源。定陵工程,已費了一筆巨款,現在軍事逆轉,為激勵士氣,欠餉一定得發一發,這又是大費周章的事,商量的時間便久了。

這時已錯了傳膳的時刻,都是天色微明吃的早飯,至此無不飢腸轆轆。君臣為國,枵腹從公,等退朝下來,剛回到軍機處,立刻便有小太監來傳旨:兩宮太后賞恭親王江米釀鴨子一大碗、三絲翅子一大碗、一品鍋一個、菠菜豬肉餡包子一大盤,由御膳房伺候。同時聲明:不必謝恩。

雖說「不必謝恩」,恭王還是必恭必敬地站著聽完。隨後御膳房便來開飯,照例的四盤四碗以外,加上太后所賞的菜,擺滿了一張大理石面的圓桌。恭王看在眼裡,感在心中,久矣沒有這樣的恩典了!不想一番挫折之後,復蒙眷遇,所不同的,從前傳旨是「賞議政王」,而今是「賞恭親王」,轉念到此,越覺悲歡不明。

『咱們五個人那吃得了這麼多?」寶鋆提議:「給他們撥一半兒去吧!」

「他們」是指對面屋裡的軍機章京,恭王介面便說:「何必那麼費事?讓他們一塊兒過來吃好了。」

「怕坐不下吧?」文祥說。

「不要緊,擠一擠,倒熱鬧。」

這下真是熱鬧了!滿漢章京各十六人,分成四班,滿漢各一班間日輪值,也有十六人之多,加上軍機大臣一共二十一個人,就換了特大號的圓桌面來,也還是坐不下。但恭王願與軍機章京會食,不便辜負他那番禮賢下士的美意,文祥便與李棠階、寶鋆,曹毓瑛,以及兩個「達拉密」坐一桌,讓其餘的陪著恭王在一起坐。

這頓飯吃得很香,一則是飢者易為食,再則是頗有「大團圓」的那種味道。恭王一高興之下,告訴寶鋆,每人送二百兩銀子的「節敬」。前方的士氣不知如何?軍機章京卻是感於恭王的體恤,人人效命,案無積牘,部署詳明。朝野之間,原以僧王陣亡,匪勢復熾,人心頗有浮動不安的跡象,現在看到恭王和軍機大臣指揮若定,總算把那些無稽的流言平息下來了。

但是曾國藩未曾帶兵出省,總是件不能叫人放心的事。連兩宮太后也已明白,自金陵一下,曾國藩唯恐位高謗重,凡有措施,無不以持盈保泰,謙讓退避為宗旨,寧願「求闕」,不願全美,尤其是蔡壽祺放了那一把野火,雖沒有燒到曾國藩身上,而以他的謹密深沉,必具戒心,未見得肯擔此重任。如果等他上疏一辭,再責以大義,寵以殊榮,雖可挽回,終嫌落了痕迹,於民心士氣,大有關係。這樣就不如「先發制人」,所以一連又發了三道措詞十分倚重的上諭,催他出兵。同時也知道曾國藩篤於手足之情,對他的那個「老九」,曲盡維護,唯恐不周,所以特別提到請假回籍的曾國荃,希望他銷假,「來京陛見」,以便起用,作為暗中的一種籠絡。

這還不夠,大家商量的結果,認為曾國藩可能還會以湘軍裁撤,無可用之兵,難當重任作為推辭的理由,因又面請兩宮太后,明發上諭:「欽差大臣協辦大學士兩江總督一等毅勇侯曾國藩,現赴山東一帶督師剿賊,所有直隸、山東、河南三省旗綠各營,及地方文武員弁,均著歸曾國藩節制調遣,如該地方文武,不遵調度者,即由該大臣指名嚴參。」

旨稿一送上御案,慈禧太后看了好一會,不能定奪。慈安太后在側面望去,見那道上諭不過三、五十字,不解何以疑難如此?

她還未發問,慈禧太后卻先向她開了口:「有了這道旨意,曾國藩就跟『大將軍』一樣了!」

「大將軍」是唯有近支親貴才能擔當的重任,曾一度讓年羹堯掛過這顆印,終以跋扈被誅。因為大將軍可以指揮督撫,若有不臣之心,便可釀成巨患,所以漢人從未擁有此頭銜。在咸豐初年,「老五太爺」以惠親王的身分,被授為「奉命大將軍」賜「銳捷刀」,其實等於一個虛銜。如今曾國藩受命節制三省,「地方文武不遵調度者,指名嚴參」,那把直隸總督劉長佑、山東巡撫閻敬銘、河南巡撫吳昌壽都包括在內,才真正是大將軍的職權。

慈安太后明白了她躊躇的緣故。想想也是,兩江總督李鴻章是曾國藩的得意門生,陝甘總督楊岳斌替曾國藩辦過水師,閩浙總督左宗棠雖說與曾國藩不睦,但到底是一起共過患難的同鄉,加上陝西巡撫劉蓉,湖南巡撫李瀚章,廣東巡撫郭嵩燾,都與曾家有極密切的關係,看起來曾國藩的羽翼遍布天下。自開國以來,不要說是漢人,亦從無這樣一個臣子擁有這樣的勢力,倘或要造反,這反一定造得成!

曾國藩要造反?慈安太后自己都覺得好笑了:「蓋圖章吧!」她催著慈禧太后,語氣輕鬆,顯得把這道上諭不當一回事似的。

※ ※ ※

深宮樞庭,盼望曾國藩帶兵出省會剿的奏報,如大旱之望雲霓,那知倏忽半月,音信毫無。這時山東的捻軍,已由曹州往北流竄,正盤踞在「梁山泊」一帶。自從咸豐四年銅瓦廂決口,黃河奪大清河由北道出海,這裡便成了運河與黃河交會之處,地形複雜,防剿兩難,而最吃重的是壽張到張秋那一段,劉長佑就在這裡沿北岸布防,苦苦撐持。倘或再無援師,捻軍一渡了河,自東昌而北,無險可守,雖有崇厚的一千五百洋槍隊,亦恐擋不住捻軍的馬隊。

終於曾國藩的奏摺到了,江蘇的提塘官早已接到命令,江寧折差一到,便須報信,所以親到恭王府來通知。恭王便找了文祥等人,趕進宮去,等候召見,而且期待著會聽到極好的消息。

這時是下午三點多鐘,夏至已過,白晝正長,恭王坐了一會,未見宮裡有話傳出來,也還不急。文祥心裡有些不安,急於想知道曾國藩奏報些什麼?便勸恭王「遞牌子」請見,正在商議著,值日的軍機章京來說:「上頭有摺子發下來,到內奏事處去領了。」

果然是曾國藩的奏摺,打開一看事由:「遵旨前赴山東剿賊,瀝陳萬難迅速情形」,恭王倒吸了一口冷氣。

寶鋆心最急,開口便問:「怎麼說?」

「『金陵楚勇裁撤殆盡』,要『另募徐州勇丁,期以數月訓練成軍』,此其不能迅速者一;」恭王一面看,一面說:「捻匪『積年戰馬甚多,馳驟平原,其鋒甚銳』,要到古北口採買戰馬,加以訓練,此其二;『拒賊北竄,惟恃黃河天險』,興辦水師,亦須數月,此其三。」

說到這裡,恭王住了口,雙眼緊盯在紙上,而眉目也舒展了,顯然的,曾國藩以下的話是動聽的。

「他也有他的道理。不過……」他把奏摺遞了給文祥,「你們先看了再說。」

文祥看著便點頭,同時為寶鋆講述內容:「曾滌生只肯管齊、豫、蘇、皖四省交界十三府州的地方,以徐州為『老營』。你聽他的話:『此十三府州者,縱橫千里,捻軍出沒最熟之區,以此責臣督辦,而以其餘責成本省督撫,則泛地各有專屬,軍務漸有歸宿。』」

「那好!」寶鋆欣然答道:「只要他肯管這十三府州就行了。」

「你慢點高興!」恭王介面說道,「聽博川念下去。」於是文祥便提高了聲音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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