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慈禧前傳(5-2)

「這一計要是叫人識破了呢?」

「那怎麼會?」肅順搖著頭說:「誰也不知戶部採辦了多少銅?沒有人摸得清底細,倘或真的有這麼一回事,必是有人泄漏機密,壞了朝廷的大計,奴才一定指名參奏,請旨正法!」

看他如此懍然的神色,表現出一片公忠體國的心情,連西太后也有些動容,「我這算明白了!」她點點頭說:「你要想把年號早早定下來,就是為了好鑄新錢。是這個意思嗎?」

「是!等年號一定,馬上就可以動手敲鑄,奴才的意思,要鑄分量足的大錢,稱為『祺祥重寶』,這才能取信於民。」

「慢著!」西太后揮一揮手,打斷他的話問:「祺祥』兩個字,怎麼講?」

「就是吉祥的意思。」

「嗯!」西太后微微抬頭,用一雙炯炯生威的鳳眼,看遍了顧命八臣,然後問道:「改元是件大事!年號是怎麼來的?可也是象上尊謚那樣子,由軍機會同內閣擬好了多少個,由硃筆圈定?」

這一問,包括肅順在內,一時都愣住了!他們都沒想到西太后居然對朝章典故,頗有了解,於是領班的載垣,只好硬著頭皮答應一聲:「是!」

西太后沒有說什麼,只死盯了肅順一眼,把放在御案上,寫著「祺祥」二字的紙條,用一隻纖長的食指撳著,往外推了開去。

這個軟釘子碰得不小,肅順有些急了,「啟奏太后,奴才幾個,商量了好久,才定了這兩個字,其中有個說法兒。」說到這裡,他回頭望著匡源:「你把這兩個字的出典,奏上兩位太后。」

匡源不象肅順那樣隨便,先跪了下來,然後開口:「『祺祥』二字,出自《宋史·樂志》:『不涸不童,誕降祺祥。』水枯曰涸;河川塞住了,也叫涸;童者山禿之貌,草木不生的山,叫做童山。『不涸』,就是說河流暢通,得舟楫之利,盡灌溉之用;『不童』,就是說山上樹木繁盛,鳥獸孕育。如是則地盡其利,物阜民豐,自然就國泰民安了,所以說『誕降祺祥』。」

「祺祥」二字是匡源的獻議,得肅順的激賞,這一番陳奏也還透徹,無奈咬文嚼字,兩宮太后只能聽懂一個大概,所以沉默著未有指示。

於是肅順又開口了。一開口就是「先帝在日,常跟奴才提起」,提起國庫空虛,民生凋敝,軍需政費,支出浩繁,大亂不平,如何才是了局?然後盛讚胡林翼在湖北,處長江上游,居天下之中,「協餉」各省,曾國藩因此而無後顧之憂,多由於胡林翼的苦心籌劃,功勞最大。

話鋒一轉,談到朝中,肅順隨即說到他自己身上,講了許多職掌度支,應付軍費國用的難處。他說他曾奉先帝面諭:「務必量入為出。」為了遵行旨意,不能滿足各方面的需索,因而挨了許多罵,受了許多氣,真是道不完的委屈。但是,他表示他不在乎,只記著古人的兩句話:「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我心!」

顯然的,這些話多少是為現在上坐的太后,從前的懿貴妃而發,所以忠厚的東太后,頗有不安之感,頻頻投以眼色。無奈肅順正講得起勁,以致視而不見,等發完了牢騷,又發議論。

他的那番議論,倒可以說是為民請命。他認為軍事已操勝算,復金陵不過遲早間事,但大亂平定的善後事宜,異常艱巨。在民間,重整田園,百廢待舉;在軍中,驕兵悍將,須有安置。這一層關係重大,數十萬百戰功高的將士,解甲歸田,必將有妥善的布置,否則流落民間,為盜為匪,天下依然不能太平。

而這一切,都要有錢才辦得了。所以今後的大政,唯在利用厚生,大亂以後,與民休息,即是培養國力。年號用「祺祥」,就是詔告天下,凡百設施,務以富民為歸趨,這不但是未來的大計,在眼前,也是振奮人心的絕大號召。

肅順這一番陳奏,足足講了兩刻鐘之久,指手劃腳,旁若無人。西太后要駁也無從駁起,而且冷靜地想一想,他的話中,也不無有些道理,便轉臉以眼色向東太后徵詢意見。

東太后倒是頗為欣賞肅順的見解,但卻不能作何評論,只說:「既是吉祥的字面,我看,就用了吧!」

這個答覆在西太后意料之中,她所以要向東太后徵詢,是要暗示肅順,她本人並不以為然。於是便用硃批中的用語,說了兩個字:「依議!」

依是依了,西太后在私底下對肅順大表不滿,等顧命八大臣退出以後,她立刻向東太后說了她的感想。

「看他那個目中無人的樣子,飛揚浮躁,簡直就沒有人臣之禮。滿口『咱們、咱們』的,把咱們姐兒倆,當什麼人看了?」

東太后默然。她想替肅順辯護兩句,但實在找不出理由來說。

「象今天這個樣子,他說什麼,咱們便得依什麼,連個斟酌的餘地都沒有。姐姐,你說,大清的天下,到底是誰的天下?」

「這……,」東太后不能不說話了,「肅六就是太張狂了一點兒,要說他有什麼叛逆的心思,可是沒有的事。」

聽口風如此,西太后見機,不再作聲,心裡卻不免憂慮。

召恭王到熱河來的密計,雖為東太后所同意,但看她始終還有回護肅順的意思,顯得有些優柔寡斷,倘或到了緊要關頭,必須下重手的那一刻,她忽然起了不忍之心,那就大糟特糟了!在西太后看,肅順是一條毒蛇,非打在他致命的「七寸」上不可,稍一猶豫,容他回身反噬,必將大受其害。

不過她也知道,東太后回護肅順,實在也有回護她的意思在內,怕真箇鬧決裂了,她會鬥不過肅順。這是好意,卻難接受。肅順是一定斗得過的,只要上下同心,把力量加在一起,一拳收功,這番道理,得要找個機會,好好跟東太后談一談。所謂機會,是要等肅順做錯了什麼事,或者說錯了話,東太后對他不滿的時候,那樣借勢著力,進言才能動聽。

然而西太后對於經緯萬端的朝政,到底還不熟悉,因此,肅順雖做錯了事,她也忽略過去了。

錯處出在簡放人員上面。原來商定的辦法,各省督撫要缺,由智囊政務的顧命八大臣共同擬呈姓名,面請懿旨裁決,兩宮商量以後,盡用「御賞」印代替硃筆圈定。其餘的缺分,由各衙開列候選人員名單,用掣籤的方法來決定。

第一次簡放的人員,是京官中的卿貳和各省學政。預先由軍機處糊成七八十支名簽,放入簽筒,捧上御案,兩宮太后旁坐,小皇帝掣籤。這是他第一次「執行」國家政務,自然,在他只覺得好玩,嘻笑著亂抽一氣,抽一支往下一丟。各省學政,另由顧命大臣抽掣省分,是令人艷羨的「廣東學政」、「四川學政」等等肥缺,還是被派到偏僻荒瘠的省分,都在小皇帝的兒戲中定局。

既是碰運氣的掣籤,那應該是什麼人,什麼缺都沒有例外的。可是,肅順偏偏自作主張,造成例外,他把戶部左侍郎和太僕寺正卿兩個缺留了下來,不曾掣籤。戶部左侍郎放了匡源,太僕寺正卿放了焦祐瀛。西太后竟被蒙蔽了過去,局外人亦只當是掣籤掣中,只有軍機處的章京,明白內幕,這是營私舞弊,背後談起來,自不免有輕視之意。

在曹毓瑛看,不止於輕視,他認為這是肅順的一種手段,不惜以卑鄙的手段來籠絡匡源和焦祐瀛,應為正人君子所痛心疾首。因此,散播這個消息,可以作為攻擊肅順的口實。

於是,他作了密札,習慣地用軍機處的「印封」,隨著其他重要公文,飛遞京城,送交朱學勤親啟。

密札的內容,雖不為人所知,但以「印封」傳遞私信,卻是眾目皆見的事。有個看著肅順獨掌大權,勢焰薰天,一心想投靠進身的黑章京鄭錫瀛,認為找到了一個巴結差使的好機會,自己定下一個規矩,逐日稽查印封,每一班用了多少,立簿登記,口口聲聲:「查出私用印封,是革職的罪名。」

話雖如此,而自有軍機處以來,從無那一個人因為私用印封而獲罪的。為了掌握時效,取用方便起見,歷來的規矩,都是預先拿空白封套,蓋好了軍機處銀印,幾百個放在方略館,除了公務以外,私人有緊急或者秘密事故,需要及時通信,也都取用印封,標明裡數,交兵部提報處飛遞。這雖有假公濟私之嫌,但相沿成習,變做軍機章京的一種特權。現在讓鄭錫瀛擺出公事公辦的面孔,跟曹毓瑛一作梗,害得別人也大感不便,因此人人側目冷笑,暗中卑視。

不過鄭錫瀛雖是個兩眼漆黑,什麼也不懂的黑章京,而立簿登記印封這一著,對曹毓瑛確是個有效的打擊,不僅秘密通信,大受影響,而且因為他的舉動,也提醒了杜翰、匡源、焦祐瀛這些人,知道他一向擁護恭王,不免有所戒備。本來不管何等樣的機密大事,凡是軍機章京領班,沒有不知道的,如今卻很少使曹毓瑛與聞,發各省督撫的「廷寄」,多由焦祐瀛親自動手,寫旨已畢,親填印封寄發,誰也不知道其中內容。這一來,曹毓瑛就很清閑了。他自己也是個極善於觀風色的人,見此光景,格外韜光養晦,一下了班,不見客,更不拜客,只與幾個談得投機的朋友,飲酒打牌,消遣苦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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