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慈禧前傳(2-2)

「雞毛蒜皮的小事,過去就過去了!」懿貴妃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她早已平心靜氣地想過,這件事決不能再提,提了叫人笑話,而且大阿哥責罰一個太監,也實在算不了一回事。如果象這樣的事,都要主子出頭來管,這個主子也太不明事理,太不顧身分了。

在小安子自然不會這麼想,自己狠狠打了自己一頓,面子都丟完了,卻說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原想懿貴妃設法替自己出氣,不道竟是這樣地不體恤人,反弄得委屈愈深。看來一片赤膽忠心,完全白搭。

想到這裡,不免寒心,承應差遣,便有些故意裝聾作啞,懶懶地不甚起勁。懿貴妃也知道他受了委屈,姑且容忍。只是一次兩次猶可,老是這樣子,可把她惹惱了。

「我看你有點兒犯賤!」懿貴妃板著臉罵他,「你要不願意在我這兒當差,你趁早說,我成全你,馬上傳敬事房來把你帶走!」

這一下,嚇得小安子再不敢多說一個字。但晚上睡在床上,思前想後,覺得自己以全副心血精神伺候懿貴妃,就有一時之錯,也還有千日之好,打罵責罰,都可甘受不辭,只居然要攆了出去,如此絕情,不但叫人寒心,也實在叫人傷心!

因此,小安子象個含冤負屈的童養媳似地,躲在被窩裡整整哭了一晚上,臉上的紅腫未消,眼睛倒又腫了。

說來也真有些犯賤,宦官的身體,受後天的戕賊,有傷天和,所以他們的許多想法,絕不同於男子,甚至亦有異於一般的婦人。小安子讓懿貴妃一頓罵得哭了,卻從眼淚中流出一個死心塌地來,盡自琢磨著如何才能博得懿貴妃的歡心,如何才能贏得懿貴妃的誇獎?惟有這樣去思量透徹,他覺得一顆心才有個安頓之處。

於是第二天一大早,懿貴妃的寢門初啟,宮女出來舀水的時候,他就跪在門外,大聲稟報:「小安子給主子請安!」

裡面初無聲息,然後說一聲:「進來!」

掀開門帘,只見懿貴妃正背門坐在妝台前,她穿著玫瑰紫緞子的夾襖,月白軟緞的撒腳褲,外罩一件專為梳頭用的寶藍寧綢長背心,身後頭髮,象玄色緞子似地,披到腰下,一名宮女拿著闊齒的牙梳在為她通發。她自己正抬起手,用養得極長的五個指甲,在輕輕搔著頭皮,夾襖的袖子落到肘彎,露出雪白一段手腕,腕上一隻琉璃翠的鐲子,綠得象一汪春水。

小安子不敢多看,再一次跪了安,站起身陪著笑說:「主子昨兒晚上睡得好?」

「嗯!」懿貴妃從鏡子里看見了他的哭腫了的雙眼,倏地轉過身來,定睛看了他一下,點點頭說:「小心當差!將來有你的好處。」

「主子的恩典。」小安子趴下地來,又磕了一個頭,然後起身去當他的差。

他所當的差極多極雜,但有個萬變不離的宗旨,一切所作所為,都要讓懿貴妃知道。這時候就在屋裡察看檢點,那些精巧的八音鐘上了弦沒有?什麼陳設擺得位置不對?一樣樣都查到。最後看見炕床下有灰塵,親自拿了棕帚,鑽到裡面去清掃。

懿貴妃把他的動作都看在眼裡,但沒有說什麼。照每日常例,梳洗完了傳早膳,然後前後院「繞彎兒」消食,繞夠了時候,換衣服到中宮給皇后請安。

這下小安子又為難了,每日到中宮照例要跟了去,但這張打腫了的臉,特別是一雙眼睛,實在見不得人,卻又不敢跟懿貴妃去請假。想了半天,只好躲了起來,希望主子不見便不問,混了過去。

懿貴妃是極精細的人,何能不問:「小安子呢?」

既混不過去,只好硬著頭皮答應:「奴才在這兒哪!」他一面高聲回答,一面急急地趕了來當差。

一見他那樣子,懿貴妃倒覺得他有些可憐,便說:「今兒你不必伺候了!」

小安子如遇大赦,可是不敢露出高興的神氣,低聲應「是!」彷彿不叫他跟了去,還覺得怪委屈似地。

「你這雙眼睛怎麼啦?」明知道他是哭腫的,懿貴妃不好意思點穿,只又說:「回你自己屋裡歇著吧!今兒不必當差了!

找點什麼葯治一治,再拿燙手巾敷敷就好了!」

如此溫語慰恤,小安子真有感激涕零之感。想想一晚上的眼淚,自覺沒有白流。

懿貴妃到中宮的時刻,照例要比其他妃嬪晚一些,這是三個原因使然,第一,她要表示她在妃嬪中的地位最高。其次,不願跟麗妃見面,見了麗妃,她心裡就會酸酸地不好受。再有就是留在最後,可以跟皇后說說話,一來打聽些消息,二來相機進言,以中宮的命令,達成她的意願。

這天卻是皇后先有事問她,未說之前,先皺了眉頭,「怎麼回事?」開出口來,更知不以為然,「說小安子挺放肆的,是不是?」

懿貴妃一聽皇后這話,心裡便有氣——倒不是對皇后,氣的是到皇后面前來搬弄是非的人,但她不肯把這些感覺形之於顏色,只平靜而略帶亢傲地答道:「我那兒的人,誰也不敢放肆!」

「那麼,怎麼說是他頂撞了阿哥呢?」

懿貴妃笑了,這笑是做作出來的,做作得極象,一看就知道她是為了自己的兒子而得意,然後又用微有所憾的語氣答道:「阿哥任性、淘氣,小安子也算是個挺機警的人,讓他治得哭笑不得。」

把這重公案當做笑話來談,皇后便無可再說了,也是付之一笑。

於是懿貴妃又不經意地問道:「皇后倒是聽誰說的呀?」

皇后老實,不善說假話,隨口答道:「是阿哥自己來告訴我的。」她又笑著加了句:「這孩子!」

懿貴妃也笑笑不響。隨後便丟下此事,談到別的了。只是心裡卻始終拋不開,小安子一直在說:大阿哥樂意親近皇后,不是件好事!看來這話倒真的不無見地。

因此,到了下午,她又到了中宮。皇后愛吃零食,除了御膳房精製的點心以外,也常有專差從京城裡送了有名的小吃來,不管東西多少,她一定得留下兩份,一份給大阿哥,一份給麗妃所生的大公主。這也是姊弟兩人,一到午後便吵著要到皇后那裡去的原因之一。

懿貴妃一到,姊弟倆象個懂事的大孩子似地,站起來迎接,跪安叫「額娘」。然後拉著手,又去玩他們的七巧板,懿貴妃便陪著皇后坐在炕上喝茶聊閑天。

一會兒姊弟倆吵嘴了,「怎麼啦?怎麼啦?」皇后大聲地問。

各人的保母,紛紛跑來拉架。姊弟倆卻不理她們,一前一後奔到皇后面前來告訴。

「阿哥欺侮我!」大公主嘟著小嘴說。

「誰欺侮你了?」大阿哥拉開嗓子嚷著,顯得理直而氣壯,「你擺不出,賴人。老漁翁少個腦袋,那算什麼?」

皇后一聽就樂了,「什麼『老漁翁少個腦袋』?」

「皇額娘,你來看!」

大阿哥拉著皇后去看他們擺的七巧板,大公主也緊跟著。這種「官司」,從開始到此刻,他們都沒有理懿貴妃,懿貴妃也插不進一句話去。

大阿哥和大公主所玩的七巧板,與民間的不同,那是經過他們的嫡親祖母,宣宗孝全皇后改良過的。孝全皇后從小生長在蘇州,對於江南閣閣中的那些玩藝,無不精通,經她改良過的七巧板,其實已不止七塊,因此能擺出更多、更複雜的花樣。每一種花樣都畫成圖,題上名目,稱為「七巧譜」。

姊弟倆比賽著擺「譜」,大阿哥擺的一個花樣,叫做「月明林下美人來」,美人是擺成了,卻忘了擺月亮,讓大公主捉住了錯,大阿哥輸了,不肯叫打手心,只說:「該你五下。你輸了扯直,贏了一起打!」

大公主答應了,擺一個大阿哥指定的花樣,名為「獨釣寒江雪」,主要人物就是個老漁翁,擺到完結,少個腦袋。

皇后讓他們姊弟倆拉了來,一看就看出來了:「少一塊嘛!」

果然少一塊!少一塊半圓形的板子,高掛上方,就是「月亮」,斜安在老漁翁身上,就是「腦袋」,大公主還未說話,大阿哥卻先嚷開了。

「怎麼少一塊呢?找,快找!」

於是宮女、保母一起彎下腰去找,那塊半圓形的板子,不過半寸長,體積太小,找起來不容易,人仰馬翻地亂了半天,始終未曾找著。

「算了!」皇后吩咐,「不用找了。另外拿一副來給阿哥、公主玩兒。」

「不行!非找不可。」大阿哥指著大公主說,「找不著就算你輸!」

「皇額娘,你看,阿哥不講理。」

「好了,好了!」皇后笑著勸架,「這一副不算。」

「那麼頭一副呢?」大公主問。

「頭一副?算……,算雙喜輸。來,雙喜,讓大公主打手心!」

雙喜笑嘻嘻地伸出手來,大公主又不肯打,只扭著身子不依。懿貴妃冷眼旁觀,看到大阿哥搗鬼,悄悄走了過來,一伸手握住了他的小拳頭,從拳頭裡取出了那塊遍找不得的半圓形板子!

「沒有出息的東西!輸了撒賴!」懿貴妃順手在大阿哥手心上,狠狠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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