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四十八章

欲為國乎?欲圖天下乎?

這九字在秦一心中滾過三遍,她彷彿看見了執筆寫下這兩句話時面無表情的孟守文。

心神轉定,她將信札收回盒內,復看向葉增。

葉增見她閱畢,直言道:「王上疑我。」

「不,」秦一熟思而後道:「王上信你。」

古來君臣多相疑,而君王對臣下能賜付的最大信任——

不過便是心中想什麼、下筆寫什麼。

縱使心中有疑,然能將這心疑之事坦然言出,又何嘗不是莫大之信任。

……

中軍帳外馬嘶陣陣,正是一日演兵時分。

若按所計,一旦收得王命,淳軍當即刻遣兵入瀾州,會同屯守於晉北走廊之東的唐進思所部共伐休國,戮滅裴氏餘孽,永絕後患。

然而事出所料,前計亦不可行。

葉增沉默少頃,搖頭道:「王上不意我再建軍功,我能理解。然倘不盡除裴氏,天下必難久安。」

「倘是葉氏再擁殊功,於王上而言,天下又何以久安?」秦一反問道。

葉增再度沉默無言。待案上藥碗熱氣全消,他方抬眼,問說:「如是,又該如何回奏?」

秦一答他:「心中想什麼、下筆寫什麼,便好。」

……

入夜良久。

葉增處理完軍務種種,踱去內帳,就見秦一倚榻捧卷、靜靜發怔。

「怎還未睡?」他一面問說,一面將她攬至懷中,捂住她稍涼的雙手。

秦一垂睫,「在想兒子。」

葉增沒有立刻接話。

三日前,軍中接到自臨封遞來的信報,道淳王近侍因奉王后之諭、自畢止護送葉氏長子來軍前,因孩子尚小,路上不敢走得太急,大約還有十餘日才能抵達天啟。

照此推算時日,二人從畢止出發時,孟守文尚被三國偽使軟禁中,當不知曉寶音此舉。甚至在他發出那封詰問葉增出兵之心的手札時,亦不知這唯一能夠用來鉗制將臣反心的重籌已不復存。

半晌後,葉增抬手輕撫她的額發,和緩道:「待諸事落定,便派人去義安,將存嘉與存頎一起接來,他們兄妹三人便能聚在一處了。」

……

待秦一沉睡後,葉增獨自一人步出營帳。

晚來天晴,繁星爍動。眺目南望,依稀可見天啟城內飛檐入雲的宮殿闕叢。面北的城門緊緊閉闔著,自淳軍克複帝都、葉增命封城門、俟王駕以來,軍中無人敢近城門之側。

此時他遙遙望著這座矗立數千年、歷經華族數百位皇帝的雄治或頹政、令東陸無數英雄王侯競相折腰的厚重堅城,內心平靜如一汪深潭。

……欲圖天下乎?

葉增緩緩闔眼。

年幼時,天下於他而言是貧瘠難耕的永沛山林、是粗糙的短弓與餓著肚子奔跑在山間捕獵野物的漫漫長日。

入了行伍,天下突然變得闊大起來,是寸寸河山、是袍澤血肉、是不想再敗的氣血與兵武安國的胸志。

再之後,天下多了他能夠為之盡忠的英主、多了他一眼鍾情並深愛多年的女人、多了與他骨血相連的兒女。

天下很大,上連蒼穹十二星,下覆九州三內海,中間盛著生靈百姓與萬民悲歡。

天下又很小,吃飽、穿暖、家人安康、無禍無災,如是可矣。

而他所圖的,從未變過。

葉增回表送至崧安,正逢晚膳時分。

齊凜聞報,立刻丟箸起身,接過信盒便疾步趨行,欲稟孟守文。待近庭前,他被淳王近侍有禮地攔下,然後被告知:王上有令,任是何人何事都不得進擾。

齊凜看了眼緊緊閉闔的室門,問說:「可是王后在內?」

近侍點頭答道:「王后舟車勞頓,今日精神不甚好。晚膳只進了幾口,然後便小憩了。王上一直在內陪著。」

「那我便在此處等著王上。」

齊凜按捺住急迫的心情,貌若平靜地微微頷首,轉過身,捧著信盒一動不動地站定了。

沒人看得出其實他此時心火焚燎,手中信盒亦如燙鐵,生猛地煎烤著他的耐心。

若在兩日前,他必不會如這般心焦。

可就在前一日,奉了王命北上畢止接迎王后的一行人返回了崧安鎮。而被寶音帶來此地的,除了五千名自畢止南下、一路護她周全的天翎軍,還有葉增長子已在她的授命下被送去天啟軍前的消息。推算時日,在他留於崧安的這段日子裡,葉增與秦一亦當已收悉此事。

齊凜清晰地記得孟守文在得知此事後的反應——

不可置信的怒意本如將崩之湍流,可下一瞬,他在觸上寶音澈亮無悔的目光後,深吸一口氣壓入胸間,生生抑住了怒火。

寶音撲入他的懷中。

他反手環擁著她,沉沉嘆道:罷了。

……

齊凜忍不住低頭看了一眼信盒。

他雖深信葉增絕無反心,但唯一可用以鉗制與約束將臣野心的已不復存,而孟守文先前以書責譬、措辭詰厲,倘是葉增以為孟守文真的疑他,又會做出什麼事來?

倘是這回表上所言,令孟守文再添新怒,事態又將變成什麼樣!

……

暮霞昏紅,身後門閂輕響,有人啟門走出。

齊凜立刻轉身。

「等了很久?」孟守文溫顏問道,令人一察便知他心情上佳。

齊凜遲疑了一霎,仍是冒著擾他好興的風險將信盒呈了上去:「葉將軍回表。」

孟守文斂去嘴角一點笑意,拿過後二話不說拆開來閱。通讀兩遍後,他抬眼,恰捕察到齊凜一直窺測他情緒的目光,遂抬手將信遞出去。

齊凜看著被遞到自己眼前的信札,已將耐心消磨殆盡的心火令他毫不猶豫地雙手接過。

然後他不掩急切地展開這封回表——

臣論發兵瀾州,豈不圖天下乎?

齊凜呼吸微微一促。

稍定心緒,他的目光才繼續向左掃去——

然臣不圖取天下,而圖安天下。

於臣,裴氏亡,則天下安;於王上,裴氏亡,則臣功高、天下難安。

於臣,休國不可不伐,裴氏不可不戮;於王上,休國固當伐,裴氏固當戮,然功固不可歸臣,而臣固無意爭功矣。

既然,王上若懷良策,當亟示臣,臣必奉王命,雖釋權、罷兵、萬死不辭耳。

……

齊凜無聲地讀至最後一字,額角有冷汗貼鬂而下,心中卻暗暗長舒一口氣。

孟守文鼻間低哼一聲,道:「葉增的膽子何以如此之大,竟直言我不意他功高。古來名將如雲,又有哪個人敢將這話掛在嘴邊?」

齊凜微微笑了,語氣如釋重負:「葉將軍信王上不疑他,故下筆皆為心中所想。」

孟守文的情緒似被他這話所慰,且心內亦以為然,竟沒再繼續冷言謔之。

暮晚霞光掃至二人足下,一片赤色,如昭真心。

齊凜又輕嘆:「葉將軍知王上,臣所不能及。」

「哦?」

「王上雖不意葉將軍再建殊功,卻不會舍休國不伐、舍裴氏不戮。這一點,臣之前卻沒有想到。」

清風掠身,掃去孟守文目中所有情緒。

「休國固當伐,裴氏固當戮。」他重複著葉增回表上的話,又加重語氣道:「休國豈能不伐?裴氏豈能不戮?」

齊凜接道:「但王上卻絕不會令葉將軍再度挂帥,且葉將軍已表明願自釋兵權、令王上心安。如是,敢問王上有何良策,能夠既令淳軍出兵瀾州伐休、又不需顧忌兵力東出後的帝都空虛,同時可令其餘諸國不會因葉將軍不再掌兵而輕我淳軍?」

孟守文沉眉稍思。

他的模樣並不像是此時才在考慮計策,更像是在思索如何將心內的想法表述給齊凜聽。

不多久,他開口答道:「待登基後,先復賁室之號,內淳國封地歸王域。再以天子之令征宛州平、唐、楚、瀾州晉、彭五國之兵力伐休。令葉增分兵扼守中、宛二州之交通重鎮,唐進思仍守瀾州晉北之東。待伐休事畢,再令葉增上表、以多苦宿疾而自請釋兵權。」

齊凜何等聰睿,當下理解了個通徹透闢,隨即暗自嘆服。

他本以為孟守文只是不打算令葉增挂帥居功,誰曾想孟守文竟然從頭到尾都沒打算令淳軍主力東進瀾州、進伐休國。

征五國之兵馬糧秣討伐休國,無論事成與否,都能通過這場戰事大大消耗五國之可用兵力、削弱五國之實力,令其今後在短期內無法再生覬覦天子之位的野心。

如今淳軍克複帝都未久,兵威正盛,若令葉增、唐進思分鎮宛、瀾與中州的交通要處,則平、唐、楚、晉、彭五國恐無一國敢逆天子之命而不出兵。而若伐休事成,此功亦不獨屬一國、一將所專有。

待彼時再釋葉增兵權,已被消耗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