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四十七章

在跌入深涼海水的那一刻,風擊浪碎,咸澀的海水倒灌入鼻腔,衝壓之下耳膜如被撕裂,劇痛橫襲,直入心肺。仿若有一隻無形的手將時間拉長成絲,使得這莫大的痛楚變得更加難以經受。

刺骨的寒意令神志戰慄著飛出了身體軀殼。

瞳膜被冷暗的海水壓擠著,可她卻於無邊暗色中看見了高聳薄雲的擎梁山脊。

終年積雪的主峰沙刻陡,於陽光之下熠熠刺目,壯美無垠。

瀾州北部海拔三千尺的高山,陡峭的海岸線一眼望不見盡頭,擎梁半島上茂密的闊葉林中居住著她血脈相連的親族們。

勁風托舉著她輕盈的身骨,她奮力地振翅向東飛,向東飛,飛過去……就是她的家鄉。

然而卻有一人深沉的聲音於腦海中炸響:你的家鄉,僅是那裡嗎?與你血脈相連的人,僅是那些人嗎?

是嗎?是嗎……?

鼻間忽然湧入芬芳,那是草原上帶著朝露的野花香氣,熟悉得令人愀然心痛。

高大的駿馬,粗壯的男人手臂,堅實寬厚的胸膛……是她明明可以倚靠、卻從來都不敢放任自己縱情倚靠的懷抱。

那些濃藏在心頭的愛,每一分,都由鮮血擰絞而成。

嬰兒的奶香,細軟的指頭,蹣跚學步的幼小身影,第一聲用蠻語叫出口的「母親」,美麗清澈如星湖的雙眼,騎著小母駒在草原上輕馳的快樂身姿……

是她難忍別離的骨與肉!

……

海水浸壓著心臟,肺葉顫抖著,脊骨滾過一陣劇痛,眼前再度回覆為一片黑暗。

飛出她身體軀殼的神志於空中浮蕩著,冷冷打瞰這溺於海水中的女人。

她是一個女兒、是一個妻子、是一位母親、是一名戰士……這半生匆匆而過,她能對得起哪一個身份?天地浩瀚,九州偌大,誰又能深解她的矛盾、痛苦、與真心?

她似乎從未如此刻這般疲累過,又似乎從未如此刻這般解脫過。

意識彌留之際,憶起的竟是戰火連天的滅雲關外的那一棵蒼天古木。

淚湧入海。

海水包卷著她,逐漸沉下去。

……

夜色中,一道身影縱躍入海。

沉涼的海水被一股堅實的力量破開,她的腰肢被粗壯的臂膀緊緊攬住,整個人被艱難地托送上海面。

已經昏迷的她並不能聽見樓船上的駭然驚呼聲。

「主君!」

「主君!」

紛雜人聲之中,烏赫曼果厲地大喝道:「船首下錨!」

繩子被士兵應聲割斷,兩隻各重八百斤的鐵錨破浪沉入海水中。樓船隨浪巍巍前移,將錨鏈與船身拉出一道鋒銳的斜角,而後緩緩止泊于海面上。

「救人!」

……

夢中,她的指間夾著一枚雪亮的箭鏃。

是誰……

是誰於刀槍無眼的戰場上躍馬踏入她的人生?

是誰以昂然不懼的淋漓鮮血向她刻證深愛?

是誰在耳畔低語?

是誰緊緊握住她的手?

是誰的懷抱溫暖如昔?

是誰,令她縱使在夢中,依然不能狠心忘卻?

……

蘇醒時,一豆燭苗在昏暗的船艙中幽幽晃著。

雲蔻眼睫微動,鈍痛自腦後傳來,只覺四肢僵麻,意識不甚清明。

一隻溫熱粗糲的手掌撫上她的額頭。

久違卻熟悉的觸感,挾裹往事洪濤向她襲來,令她顫抖著睜開了雙眼。

哈日查蓋沉黑的臉孔出現在她眼前。

他衣甲盡褪,赤著的上半身草草披著一條皮毯,鬚髮皆濕,鬢下隱約可見海水淌過的鹽漬。

「咳……」雲蔻喉頭方動,便被哈日查蓋一手箍托住脖頸,上半身向側微傾。

她不可控制地猛咳數聲,肺葉受到氣息衝撞,殘餘的海水被壓擠入口腔,全部吐在了他另一隻手裡拿的軟布中。

哈日查蓋撫摸著她蒼白無血色的面頰,開口,聲音與臉色同樣沉暗:「跟我回瀚州。」

雲蔻費力抬眼。

睫前如掛霜霧,霧後男人面容逐漸變得年輕冷毅,是她分明已在夢中死別過了的那一人。

……

船身輕震,如處戰馬鞍脊。

霜霧散去後是飛濺而來的血漿,染透她的衣襟。

銳利刀光自眼角一閃而過,羽軍士兵的頭顱隨光滾落。男人立馬持刀,對箍在身前的她說:跟我回瀚州,滅雲關外我便少殺羽族千人。

濃烈的血腥味沖入她的鼻間。她恨懼交加,瘋了似的主動投入他的懷抱,然後將袖中藏了多時的斷桿羽箭使盡全力刺入他的胸膛。

在她被蜂擁而上的蠻族士兵從他身前拖走時,他於劇痛之中極力維持住一分鎮靜,咬牙對她說:跟我回瀚州,便不殺你。

不怕命喪她手,也要帶她走。

……

雲蔻狠狠地閉上眼,幻霧即碎。

意識與神智逐步歸位,如死後復生的她輕輕地笑了。伴著嗆溺後的不平的氣息,聲音喑啞低弱,她笑著,笑著,就流出了眼淚。

三百米深的內海峽帶,他不怕喪命地下海救她,仍然是要帶她走。

烏赫曼的解釋她沒有理由不信。

這二十四年來,輕賤她的命的人,從來不是他。

雲蔻再度睜眼,側首看他,目色平涼,低語道:「哈日查蓋,退兵罷。」

哈日查蓋臉色一沉。

她繼續說:「羽族百二十艘長舟,已進至天拓海峽以北百里,淳國海軍的運兵船隊,明晨是抵赴不了灃峽軍港的——除非你想引戰。」

「你今夜來,是為了雲氏?」哈日查蓋冷冷問道,「十三年前他們視你為棄子,如今他們當你做利器——你今夜連凝羽自保的力氣都不足夠,必定是因為連續多天過度操用秘術而消耗過巨,雲氏上下多少人,除了你之外,就無人可用以攔我鄂倫部南踏東陸的兵船了么?這樣的親族,值得你一次再一次地為其賣命?」

雲蔻平靜地回應:「瀾州的雲氏固然不願看見鄂倫部的兵馬踏上東陸……但我今夜來此,攔你進兵,卻是為了寶音。」

哈日查蓋雙眉擰絞,「鄂倫部之所以發兵東陸,正是因我收到寶音派親隨送來的淳王國書與符節,求我助其南下討逆。」

「淳王心疑葉增,是因中了宛州三國挑撥之計。倘若鄂倫部鐵蹄真的踏入淳國疆線,葉增麾下諸部還有誰肯信淳王不疑南伐大軍並無反心?東陸天子之位未正,淳國將、君一旦生隙,諸國烽煙必定又起。淳王還能不能入主天啟、臣服四州,誰能斷定?天下會變成什麼樣,誰又能知?東陸若亂、淳王若敗,寶音又如何能過得平順安和?」

雲蔻緩緩道來,末了言:「我要你我二人的女兒,能夠伴她所愛,不必為世事煩憂。」

哈日查蓋深望她一眼,眼底灼意升騰。

那「你我二人」一語,盡合他多年之所冀所盼,又出乎他今夜之所計所料。

片刻後,他替她掖緊身上厚毯,將火盆挪近她身旁,示意她閉眼休息,然後緊緊握住她的手,道:「便如你所願。」

……

緊闔的艙門外,靜立守候多時的烏赫曼如釋重負地鬆了一口氣。

他無聲退離,傳令退兵,然後抬頭望了一眼天幕。

蒼穹連海,滿月如盤。

人世如月,撼無常存之態,缺有再圓之時。

又二日,齊凜毫髮無傷地回到了淳軍大營。

當初他因激怒平將鄧況而被收押,不曾想兩日後唐軍率先毀盟撤軍,已泯怒意的鄧況忌憚淳軍兵威,也便立刻放了他回陽關。待一回淳營,他便聽聞了葉增已派親兵北渡菸河救駕,並遞去一封啟請發兵瀾州休國、盪滅裴氏餘孽的手札。

齊凜得悉後,急切對葉增言道:「將軍為國坦蕩蕩,安知王上不疑將軍出兵之心?」

言畢,他未及休整便再度拍馬出營,北上崧安。

菸河以北二十里,崧安鎮。

奉葉增之令循北救駕的五百名淳帥親兵單膝跪地,整齊地按劍叩拜,以軍禮見上。

領兵的淳校容色銳毅,毫不見數日不眠之睏乏疲態,不卑不亢地趨前奉上葉增親授的手札與兵符,然後垂首靜待。

孟守文展札閱畢,一時沉默。

淳校久等不得王命,不由微疑,無聲抬眼向上望去。

孟守文瞥見他的眼神,涼靜的目光終起一絲波瀾。而後他微微笑了笑,聲色平和地說道:「先派人去畢止,調天翎軍五千人馬,護送王后來我身邊。」

四日後,畢止還未傳回什麼消息,於崧安鎮護駕的葉增諸親兵卻等來了風塵僕僕馳赴此地的齊凜。

齊凜言舉匆匆,下馬後僅略略整理過儀容便要求見駕,待得允入後更是過檻便向上叩行大禮,一路稽首跪行,直至孟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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