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四十五章

暮日西沉,紅輪似血。

淳軍南出陽關八百兵馬,擎葉氏帥旗,如入無人之境一般,揚鞭馳近三國聯軍駐地。

塵土漫天,戰旗逆光,騁跡如風,軍容似鐵。

唐營居北,營口邏卒打眼遠見這一幕,不可置信地愣住。待淳軍戰馬踏入距壁門二百步之內,軍門都尉方倉促回神,下令放箭警示。

淳軍人馬徐徐止步。

齊凜遣人下馬,持節叩營,報上來意。

唐軍都尉狐疑之際卻不敢有所怠慢,奉節入內呈報淳軍來使一事,步履飛快。

在營外等待之時,齊凜悠然驅策坐騎往來踱步,將目光投向西南方的關外平原。

彼處,理應是平、唐二軍不日前釁戰之戰場,然而現今春草漫漫、鳥飛獸騰,竟察不出一絲一毫大戰過後的廢破之氣。

齊凜勒韁站定,面無表情地收回目光。

……

不到三刻的功夫,接到淳軍出關來使一報的唐、平、楚三軍主將已合聚於唐軍營內,先前奉節入稟的唐軍都尉再度出營來迎,態度恭謹有禮。

唐營壁門大開,八百淳騎不疾不徐地驅馬踏入營內。

軀高骨壯、全副披掛的北陸純血戰馬精神奕奕,有序而整齊地自營門兩側持械站立的唐軍目光中走過。

在鐵蹄一下下敲擊沙土營地的聲音中,眾皆側目。

輕甲利鏃、精兵悍馬。

這便是淳國這八年來令東陸諸國畏敬的強兵資本,更是淳軍在僅一年又半的時間內便以摧枯拉朽之勢撕裂均廷兵防、徹底掀覆一個王朝的國之利刃。

而今這支為天下人所注目的軍隊,終於踏上了宛州大地。

淳騎雖僅八百,然於眾人目前,那一面挾裹於層層鐵甲冷光中的青底白字帥旗已足能彰其軍威——

葉增。

這個名字,在淳軍以五百敗萬餘均軍並生擒瞿廣一役後,再度被濃墨重彩地添上一筆傳說。

一槍橫掃萬敵,猶如戰神臨世!

此時此刻高擎葉字帥旗的這八百淳騎,誰能小覷,誰敢小覷?

……

戰馬遒健的股肌在行進間若隱若現,毛髮被暮光抖落出油亮的色澤。

奉命出迎的唐軍都尉目不轉睛地看著自面前走過的一匹匹北陸雄駿,眼中流露出難以掩飾的艷羨與不甘。

齊凜目光掃過,將這一幕無聲收入眼底,不著痕迹地輕勾嘴角,策馬繼續前行。

待入得唐營中軍,齊凜與三國諸將見禮,姿態極為謙和。

然後他取出隨身玉匣,將裡面蓋有天子璽印的敕文呈了上去。

平、唐、楚三國主將依次接過,不動聲色地互望一眼,心內卻俱是吃了一驚。

傳聞中天子璽綬已被裴沂內侍卷攜而亡,至今未被搜獲,此時加蓋於敕文上的竟是淳軍自造的?!而淳王尚未行典稱帝,便以天子自居,視宛州諸王如臣下,這又是何等的囂張與失禮!

但見齊凜微微一笑,笑意誠懇謙遜。

緊接著他便張口,語氣則是令人始料未及的強硬——

此番淳軍出關通使宛州聯軍,其意有三:

其一,淳王王駕已至天啟城北百里,將擇五日後入主帝都,計於同日行登基大典,詔示九州,復賁室之帝號。

其二,邀三國遣使入帝都觀禮,稱賁臣於天子座下。

其三,帝都既破、均賊已誅,三國無須再駐軍於陽關之南;淳王欲納陽關以南三百里歸王域,聯軍當即日拔營撤返,不得留一卒一馬於此境內。

語畢,諸將且震且驚,一時竟無言。

……

淳王王駕已至天啟城北百里?

五日後便將行稱帝大典?

唐國北部三百里封邑,說歸王域便歸王域?

……

齊凜無視諸將驚疑交錯的神情,再度微微一笑,施禮告辭。

八百淳騎如同來時一般從容地踏出唐營,揚鞭馳返。在向陽關北進二十里後,齊凜下令人馬止步。此時日頭已深跌入谷,蒼蒼墨色照覆於頂,無星無月,天幕下的人馬猶如暗影。

他點了二十騎出列,向餘眾吩咐道:「按葉將軍之令:守於此處,凡有三國聯軍經此地北上之探馬,格殺勿論。」

統領這一眾人馬的校尉奉令道:「必不辱命!」

他身後的淳兵,是葉增從鍾彥的西軍斥候營中挑選出的精銳,善潛守、善奔襲、善截殺。他們將在這一北上中州的必經之處結成一道兵網,任何欲經此地向北進發的人或馬,都將不能如願。

齊凜點了點頭,再不多言,手下撥轉馬頭,帶領先前點出的二十騎,返身再度向南馳去。

……

當收到淳軍去而又返、繞道來訪平軍大營的令報之時,平軍主將鄧況深深皺起了眉。

少思之後,他沉聲吩咐:「迎使。」

一簇簇火把於營周燃起,照亮齊凜與隨扈他的區區二十淳騎。

迎著平卒們無聲訝異的目光,齊凜於壁門處下馬,一路步行,在平軍都尉的引領下踏入中軍。

「鄧將軍。」他向上行禮,禮數竟甚此前面見三國主將之禮。

鄧況起身還禮,目中自有深疑之色:「淳使此來何事?」

齊凜長揖,開門見山道:「我王欲授平王九錫,計於登基之日頒行冊詔。」

鄧況一聽此言,臉色遽變。

……

天仁九年,時休王裴禎率軍大破彭都夏陽城、迎宣帝歸位天啟,宣帝因授其九錫、晉封九錫親王。

天仁十八年,裴禎謀篡野心昭然若揭,宣帝內不自安,乃下詔禪位於裴禎,時隔一年後,竟為裴禎所鴆殺。

至此十三年間,天下無人敢提九錫尊位。

而今戰亂始休,天子之位未正,賁室竟欲再授九錫?!

……

鄧況遂冷冷道:「九錫之位何其貴重,我王有何德敢受九錫!淳王欲以九錫授我王,是以我王比作裴氏老賊?」

齊凜微微笑了,「將軍這是為尊上抱屈了?」

鄧況橫了他一眼,目中已有逐客之意。

齊凜繼續說道:「元光十年,我奉我王之命出使宛州,說平、唐、楚三國共舉義兵,以應淳軍南伐之計,戮滅裴賊,匡複大賁。三王落印之國書,至今仍收存於畢止淳宮弘文閣內。我淳軍千里轉戰,浴血殺賊,三國不但未出一力,更以內訌為幌子,盡放均賊陽關守軍北出,欲在我與其兩敗俱傷之時謀取賁室天子之位。此計未成,三國又派兵假扮我淳軍報捷人馬,於王駕南下途中拘禁我王,欲促成我淳國內亂,好再圖天子之位。如此般陰利背盟、負義忘統,我以裴賊比平王,平王何屈之有?」

鄧況聞言大震,抬眼對上齊凜一張沈靜無波的臉,喉頭欲駁之言一剎無力。半晌後,他沉沉開口:「按淳使此前在唐營的說法,淳王王駕已至天啟城北百里,又何來被三國派兵拘禁一說?」

「是啊。」齊凜再度一笑,踱上前兩步,「我若不這樣說,三國又豈能忍住不派人馬前往中州一探?而三國若不派探馬,我淳軍又如何能知我王現在何處?」

鄧況萬沒料到會聽到這般回答,不禁咬牙。

而齊凜似已說完所有該說的,舉臂長揖,就將告辭。

鄧況卻陡然拍案,大怒道:「此種種皆為三國所共謀,淳使卻僅來平營示威、羞辱平王,是為何意?!」

齊凜於是頓住腳步。

「將軍誤會了。」他說道,「我今夜此來,並非為了示威,更非為了羞辱平王。」

「那是為何?」

「撕裂三國之盟。」

鄧況一時竟不能明白他所言深意,亦無法相信眼前的這個男子何以如此自信。

「將軍的大營中,應該少不了唐、楚二國的眼線罷?」齊凜從容地回身側顧,「唐國剛被削奪了北部三百里封邑,而淳使入夜後單獨造訪平營,淳王欲授平王九錫——試問此二事若傳至唐、楚大營,它二國如何還能再像此前一樣信你平國、信你平軍?」

鄧況駭然:「你……!」

齊凜微笑:「三國聯軍雖有三萬之眾,然一旦合盟崩析,唐軍萬三千人,楚軍九千人,平軍八千人,哪一軍有膽子敢犯淳軍之威?更何況,宛州民不尚武,沒有任何一國能在目下急征軍馬,只為北叩陽關、與淳軍一較高下。」

雖知他所言皆為事實,然而字字入耳如針,刺得鄧況捏緊拳頭,冷笑數聲後道:「且將你綁了,送去唐營發落。如此,你這計策落空不說,不定還白白賠上一條命。」

齊凜詫異:「將軍能綁我去唐營,又焉能知我面對蕭將軍時會說些什麼?將軍難不成以為我會再將同一番話說給唐軍聽么?縱算將軍割了我的舌頭不叫我開口,難道將軍以為唐軍見了我那模樣,便能信了你平軍么?」

鄧況怒目視他,高聲叫親兵入帳,將他結結實實地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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