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四十四章

葉增轉醒時,正近天明時分。

因用藥之故,他腦中並不清明,諸感亦頗粗鈍,唯有額角湧起的烈痛異常分明。

晨光隱現,帳中燈火微渺,昏蒙之中依稀可見一人身影,正於外帳間操持忙碌。

他不能看清那是何人,意識雖仍模糊,右手卻已習慣性地去摸尋佩劍。

不料抬指如舉百鈞,筋骨處傳來細細麻麻的痛感,他緊咬後牙試了數次,頸後掛起一層薄汗,竟仍未能挪動手臂半寸。

外帳的人似乎聞得此處動靜,回身看來,有一霎的遲怔。

然後她快步走近,揚手一把揭起幙簾。

女子的身影面容皎亮如昔,撲入他的眼中。

葉增側首凝視她,茫茫如霧的腦海中一點一點地瀝現出往昔點滴,意識如絲縷般一束束聚攏,終於醒過神:「……令你掛懷了。」

說這話時,他的聲音沙啞低喑,目光中深含歉意。

秦一的眼底浮起薄紅一片,旋即又被她刻意壓退。她垂下眼睫,緩緩低腰握住他垂放於一側、並不能自己挪動的手,輕聲回應道:「你無礙,便好。」

霍塘聞訊後飛奔而來,入帳直趨葉增榻下。

隨她一道前來的還有齊凜。

「將軍若有要責罵的,還望先等傷養好了再說。」齊凜一面協助霍塘將醫箱里的東西一樣樣擺出來,一面對葉增道。

葉增瞥他一眼,又瞥一眼霍塘,一時無言。

霍塘卻為齊凜這明顯的庇護而略感羞慚,偷偷拿眼去望秦一,「夫人,我……」

秦一對她道:「有勞了。」語氣較先前的生疏冷漠已鬆緩了不少。

這一絲改變足以令霍塘喜出望外。

她抿抿嘴唇,收斂了情緒,從醫具中取出數枚銀針,以火燎過,又准又快地扎入葉增身上數穴,然後再將一把氣味苦辛的藥草點燃,以手持之,謹慎而緩慢地逐一熏過穴上銀針。

與往日里的乖張多言不同,她這一回竟是罕見地沉默著,從頭到尾皆慎而又慎,下手仔細非常。

須臾,葉增只覺一股熱流竄過脊骨,湧入四肢,周身蒸出一層薄薄葯汗。

之前仿若披壓重物的身軀於一瞬間恢複如常,他再度試著抬臂——毫無阻礙地握住了懸於榻側的長劍。

「此前我身不能動,是你用藥刻意所為?」葉增緩緩坐起身,問霍塘道。

霍塘點頭承認。

「何必如此?」

霍塘微微思忖後,如實向眾人做出了解釋。

……

當初雖為葉增拒絕,但她仍舊在為他療治毒創的葯中做了手腳,為的便是不辱所奉醫門之命,窮盡己力,以鍛「名將之血」。

然而葯侵入血,尚需藉由秘術輔以星辰之力,以引動墟、荒二神之古印,喚醒體內之「暗識」,以達至臻之肉體。

此雖名「名將之血」,卻無關乎血統,無關乎天賦,靠的是以卓絕的醫術與秘術對肉體施與鍛煉,靠的是以超拔的武將意志引燃心底最深處的荒之碎片,借神之力,踏上力量巔峰。

然欲借荒神之力,必先放棄自我之精神。

而一旦將精神盡數壓制、全然忘卻自我,人必將陷入毫無意識的癲狂之中,於戰場上將與殺戮機器別無二致。

這又將違背衍雨醫門欲鍛名將之血的初衷。

因此霍塘在一開始便留了一份藥引未入,相對應的,她需葉增在喚醒「暗識」之時竭力保有一分自我之精神,以犧牲肉體不達「至臻」為代價,換得十全清明神智於戰場之上。

而想要達到這般效果,必須經過不斷的嘗試與自我搏戰,而這能否真的成功,則全看葉增的毅力與意志可以到達何等的境地了。

但她卻未能找到機會提前告訴葉增這一切。

在距離葉增前軍八十里的地界,她所在的輜重營被瞿广部下燒掠一空,她本人亦被抓走,被迫跟隨均軍一路轉戰。其後淳軍夜襲均軍大營,葉增親策兵力北上誘敵,瞿廣在探得淳軍行跡後率全軍前圍釁戰,而她則被拋與傷病之卒留於後方。

因均軍大出,戍卒懈怠,她趁守衛不備,將身上僅剩的一些用於製作麻藥的曼羅草捻碎丟入飯食中,待其半昏半迷之時,奪馬便逃。

雷雨之中她心急如焚,因知葉增用藥後尚未經她以秘術貫引,於是格外擔心風雲不測。

然而意外終是發生了。

當日她躍馬馳入二軍戰場,打眼望見的便是一槍橫擋萬餘敵眾、爆發神力後卻已失去自我意識、全然不辨敵我的葉增。

於是她奮不顧身地近前,極力想要挽回這因她而鑄成的後果。

在使針令葉增短暫昏迷後,她檢視了一番他身上深重的傷口,立刻就明白過來——在生死之際,敵將的最後一擊成為血引,誘醒了他心底最深處的殺戮本能,而她在此之前埋下的種子瞬時被引爆,有如烈火衝天,怒意殃殃,又如江河陡落,渺漭洶洶。

因大戰未畢,她不敢令葉增昏迷過久,只得以醫力勉強牽托著他的神智,雖使他能夠如常治軍,卻難保他在未盡休養調復之前不會再次失去意識、行狂暴之舉。

此後數日,淳軍連捷、進逼天啟的消息陸續傳來,而葉增則在重傷之中率部勉力南進。至天啟被克,淳軍各部列陳城外,葉增遂令封城門、俟王駕,而她見大局已定,方略略擱下懸了許久的心,索性一次將藥用足,令他跌入深眠之中,以慢慢休養外傷、調復神智。

為防再有反覆,她又刻意鎖了他的各處骨穴,縱算此間有何不期之變,也不至於禍及他人。

直至今日,她見他轉醒之後神思清明、意識無缺,這才放心地解開了施於他身上的無形桎梏。

……

末了,霍塘說道:「衍雨醫門行此一事,並非僅是為了創造不敗戰將,而是冀望葉將軍『兵武安國』之念,可以同這『名將之血』一併長存,不滅於此世間。」

葉增聽見「長存」二字時,微微皺了皺眉。

秦一卻已經問出口:「何以長存?何以不滅?」

霍塘欲言又止。

秦一卻定定地望著她,目光仿若無形的壓力,令她不得不開口回答。

霍塘遂一五一十地攤開心中所想:「將軍與夫人的長子眼下已滿三歲,不如……」

「妄念。」葉增冷冷打斷她。

霍塘立即噤聲。

聽聞旁人提起長子,秦一不禁沉默了。

齊凜睹此,深知此事又觸動了她的心結,便上前來,俯身替葉增進葯,不留痕迹地將話頭轉向軍務:「將軍昏迷多日,尚不知近來變故。」

葉增望一眼秦一,秦一會意,帶著霍塘退了出去。

待她二人出帳,他才問:「有何變故?」

齊凜便將近日來發生的諸多事情一一向他陳來。

葉增默不作聲地聽著,手中的葯一碰未碰。聽到最後,他擱下藥碗,問道:「三國近來可有向我軍通使?」

齊凜搖了搖頭。

緊接著他又皺眉道:「一旦鄂倫部發兵之事遍聞中州,屬下恐三國必將趁機來釁。目下最緊要之事,乃是王駕不至,賁室無主,天下難定。」

葉增看他:「那便少不得要勞你跑一趟南面了。」

「還望將軍以詳令示下。」

葉增道:「示我軍威,令三國不敢北踏陽關。若能兼獲王上之所在,則大事可定。」

齊凜二話不說,垂首奉命。

葉增又問:「你方才說,為了將北蠻鐵蹄攔阻於天拓海峽以北,軍中已派人前往瀾州,求援於晉國與羽族雲氏?」

齊凜點了點頭,「此乃夫人之策。」

葉增沉思,未即答話。

齊凜便又道:「夫人還給了我等一樣信物,說是只要能將它送至雲氏手中,則鄂倫部發兵必不為患。」

「雲氏、鄂倫部……」葉增終於緩緩開口,卻又止於此,沒再繼續說下去。

齊凜離去後不久,秦一復持葯入內。

葉增目色清明地看她,突然道:「元光十年冬,我領兵出海、抵禦晉軍來犯的那一回,曾與雲夫人在陣前一晤。」

此言頗突兀,她平靜地抬眼回視他,待他下文。

葉增繼續說道:「當時我疑淳軍之中有細作,她便向我坦言了『飛風流音』之術。」

秦一動作輕滯。

「你被王上下詔驅離畢止,」他問說:「可是與此有關?」

她定定地立著,半晌方應道:「是。」

葉增便不再言語。

又過了半晌,秦一再度開口:「……一直瞞你此事,是我之過。」

葉增起身,踱步走近,伸臂將她攬入懷中。

秦一驀地濕了雙睫。

「王上當日並非不信你,而是不信我。」她抑了抑情緒,「然而囂兒何其無辜,倘是……」

他止住她的話:「此事錯不在你,你亦無需攬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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