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四十三章

在淳軍兵帳外被齊凜一把擁入懷中的那一剎,霍塘滯住了呼吸。

遠天白雲如絮,她心亦如絮。

少頃,她那四散漫飛的神智才逐漸歸位。

輕抬眼睫,目光被天啟堅深宏闊的外城牆所阻隔,霍塘聽見自己很小聲地開了口,說出了一句至無用的話:「……我快喘不過氣了。」

沒有人給她言語上的回應,但她卻分明感到腰間的手臂收得更緊了些。

……

要到很久以後,霍塘才會從旁人處得知,當初她被均軍虜劫的消息傳至臨封糧草司時,一向冷靜的齊凜竟會失措。

精於籌算的他做出了極為愚莽的舉動:派馬一日十探南面軍報,一連二十日皆如是。

左右文吏好心勸慰他說:公子且自節哀。

他則不語不應,孤行己意。

其後淳軍大捷,她單騎逃離敵營、出現於二軍戰場上的事迹再次傳至臨封糧草司時,眾皆驚愕。

而齊凜沒有一刻猶豫地拍馬馳出,奔行向南。

……

而在此刻,被他緊抱在懷中、什麼都不曉得的霍塘有些局促地偏了偏頭,然後看見了自遠處緩緩驅馬馳近的秦一。

她的確不能明白齊凜此時失而復得後的狂喜與心悸——縱使明白,亦絲毫顧不得去照顧他的心情——竟自急切地用足力氣,將他一把推開,隨即提裙向來者奔去。

「夫人——」霍塘跑近秦一身前,略有些氣喘,「葉將軍他……」

秦一併不予她說完話的餘地,利落地打斷她:「他沒死,我知道。」然後目不斜視地自她面前行過,直往淳營中軍大帳而去。

這般冷淡的語氣與態度,令霍塘一霎紅了眼眶。

她輕抽鼻翼,感到自己的委屈堪謂不合時宜的矯情,便努力將情緒壓回心底,不吭不響地跟緊在秦一身後。

待至中軍前,與守帳親兵見過禮後,秦一的腳步方是一頓。

背對著霍塘,她靜默了片刻。

伴著隱約的嘆息聲,秦一開口說道:「我不知,是該謝你令他戰能不死,還是該恨你令他……生亦非人。」

被撇在帳外的霍塘獃獃地立在原地。

須臾,她感到肩頭被人輕輕拍觸,似有安慰之意。她轉頭回顧,動作帶有少許怔遲,然後在看清來者的瞬間就大哭了起來。

齊凜再度將她攬入懷中——這一次則得到了她全身心的順應——輕緩地拍著她的背脊,他說道:「別怪葉夫人。」

霍塘一邊抹淚,一邊點頭。

「我知自己騙了夫人與將軍,」她嗚咽道,「但我不以為自己所行皆是錯事。」

齊凜並不評說此語,僅是道:「夫人心內之苦痛,恐非你我所能知。」

霍塘兩手緊緊抓著他的衣衫,埋頭繼續哭了好一陣兒,才漸止泣意。她抬起眼皮瞅瞅他,問道:「你為何瘦了這麼多?」

齊凜尷尬了一瞬。

清傲如他,自然不會說出這是因心憂她之安危所致。而他只是將目光放向它處,所答非問地說:「此番戰罷,你留在淳軍駐地盡醫者本分即可,切莫再逞強隨大軍前出,平白令人為你擔心。」

霍塘卻聽明白了他未曾明言之意,再一念他迢迢策馬赴此地、在見到她安然無恙後的複雜神情,更覺自己沒有必要再多問他什麼了。

於是她輕輕咳了聲,主動為他釋去尷尬,「葉將軍之前負傷頗重,一路轉戰至此殊為不易;為防後患,此番醫他我不敢圖快,目下他尚在昏迷之中,還得數日才能醒。」

齊凜點頭,對她的醫術自然放心,似乎想到了什麼,又問:「聽聞瞿廣亦被你救了,可是真的?」

霍塘答得坦然:「真的。」

他遂不解道:「為何?」

本以為會是醫者仁心、不忍見死之類的原因,豈料她振振言道:「我之前在他手裡頗吃了些苦頭,只覺沙場戰死這等結果未免太便宜他了。於他而言,戰死尚能一保忠悍節義,但若為敵所生俘,怕是會比一死還要難忍。所以我將他救活了,但看葉將軍醒來後如何發落他。」

齊凜啞然。

緊接著,她望了望緊闔的中軍帳帷,又望向他:「你……不進去看看葉將軍?」

齊凜搖頭,無意叩帳去擾秦一,僅道:「大軍方克天啟,諸事必定繁雜。我先去會諸將,商議後計。」

如齊凜所料,此時的淳軍雖一路長攻,破帝都、臣中州,然卻亦是元氣大傷。

南伐之初縱兵六萬,至眼下僅剩一萬八千餘。

兵疲馬乏自不必提,因國庫已空,目下更是只能仰靠晉國所資之錢糧維持軍需開銷。

所伐滅之均廷諸鎮僅留了為數不多的兵力鎮守,倘若有變,絕非旦夕可以轉圜。

天啟文武雖降服,然淳軍未獲天子璽綬,破城三日後有謠四起,道裴沂近侍已攜璽及其幼子出奔瀾州,欲延均祚,當下帝都人心再度搖蕩,那些先前降了的均臣,誰都難言會否將起反心。

陽關以南,宛州三國聯軍內戰仍未泯平,尚無一國出使奉表尊淳王即帝位。

葉增雖令封城門以俟王駕,然為霍塘用藥後便一直昏迷,淳軍中一時竟無人能持大局。

諸將領兵伐地固然不在話下,可面對戰後這般紛擾的局勢卻頗顯無力,因而在得知齊凜人至營中後,紛紛如釋重負地鬆了一口氣——齊凜謨臣出身,追隨葉增多年,出仕頗得王上信賞,亦曾成功出使過宛州三國,於淳軍南伐的近兩年間,更是手握後方糧脈而不曾出一絲差繆——有他在此,便不需再擔心無人持眾議了。

在與諸將見過禮、了解過當前的態勢後,齊凜稍作思考,然後道:「葉將軍雖為避嫌而令封城門、俟王駕,然現今為防生變乃是頭等大事,諸位當遣兵馬入城布守,不可因小節而害大計。」他一一布置道,「天子璽綬既未搜獲,我等當立時覓匠重造,與旗、鼓諸物一併奉入宮室,再制登基詔命,一旦王上駕至,便即刻行典,昭告東陸,以定人心。」

說罷,他停頓片刻,稍稍皺眉道:「目下之淳軍,恐已經不起任何一點變故,我等諸事都須得慎而再慎。」

隨即他又視眾人,問說:「派往畢止傳捷的是何人?走了已有幾日?」

鍾彥答道:「是我麾下斥候營的左翎校尉,名喚趙熹。他領一百人馬北上畢止,至今已有十一日。」

「這十一日間可有音信傳回來?」齊凜再問。

鍾彥笑了笑道:「趙熹為人忠勇,必定不會辱命,有沒有音信傳回又有甚要緊的。」

齊凜卻搖頭:「當即刻另派人馬北上,一日一報。倘王上已南下,則迎駕於途中;若一路不逢王上親兵執仗,則至畢止探其究竟。」

鍾彥見他如此慎肅,亦收起了笑意,「不若再過五日,若仍未聞報,再遣兵馬不遲。」

「十一日不曾聞報——倘若真有變數,已是足夠遲了。」

畢止王城。

棲梧殿內,寶音吃驚地盯著一名跪在她前方、滿身血痕的淳兵,高聲問道:「你說什麼?」

淳兵再頓首,急切道:「葉將軍行反事,欲擁眾兵於天啟自立為帝。此番遣我等北迎王駕前曾下密令,命我等在南下途中拘押王上,邀迫王上親書讓賢禪位之制。」

寶音顯是極為震驚,半晌竟無言。

那士兵又繼續道:「王上目下已被拘禁。臣祖上三代從軍,代代效忠王室,今不忍見王上為亂臣所害,故拚死搏出來報,還望王后主持討逆諸事!」

最後這重重一句終於令寶音回神。

她蹙眉,問道:「如果你真的忠心為主,為何早在畢止的時候不曾說出這一切?」

「臣固然想要報稟,奈何人微,無此機會。」士兵怕她不信,一把將衣襟扯開來,那裡面露出深長的一道刀傷,此刻仍未結痂,「臣為此差點喪命,王后卻不信臣所言?!」

寶音看了看他的傷口,眉頭蹙得更深。

帶士兵前來覲見、此刻立於一旁的淳國廷尉見此狀,將那士兵喚起身,再著人將他帶下去療傷,然後向上行禮道:「事不宜遲,還望王后早發國書、符節與鄂倫部主君,乞發兵助我淳國南下討伐葉氏逆賊。」

寶音輕輕望他一眼,並沒有立刻回答。

她知因孟守文南下,廷尉奉詔監國,此刻正是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不得大意的時候,故而並不以他急言兵事為怪。

片刻後,寶音對他道:「出兵是大事,我並沒有涉政之權,此事還是等明晨廷議時讓眾文武共同商議後再決定罷。」

待廷尉退殿後,她叫過多年忠心隨侍孟守文的內侍,過了許久,才低聲道:「……我已不知該信誰了。」

內侍聞報雖亦焦急,卻仍先寬慰她道:「王上自有天佑,王后不必憂心。」

「葉將軍行反事——」她抬眼,輕輕問:「你信嗎?」

內侍默不做聲。

寶音兀自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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