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四十一章

烏雲層涌,疊壓蒼穹。

淳軍疾行的步伐在途遇一條幼淺水道時放緩了些。

青色軍旗被擎起高揮,士卒戰馬漸次有序地止步,就道短歇。

此距淳軍襲營已過去了三個時辰。

二千餘輕騎一路北馳,成功地將尾隨追襲的敵軍騎兵牽離出淳軍主力南進路線、向北引去近百里,這一場夜戰打得可謂漂亮。

這眾鏖戰未眠、長馳未休的精兵們,目中雖韌光不減,然面容終難掩絲縷睏倦。

前鋒陣列中打頭的一名淳卒揩了一把面上臟粘的汗水,在駐馬飲水前,抬首打量了一番天色。

有稀碎的天光闖過稠密的烏黑雲脈,轉瞬即被迅風刮捲起的青霧吞沒,埋隱於灰色天邊。

天將明,夜將逝。

而風雨欲來,猶可傾世。

淳軍人馬共飲一源。水流涼寒而清澈,自一個個士卒掌中淌過,洗振一軍神貌。

一抹隱約的猩紅於水中浮現。

這紅隨水沖流,色澤稀淡,非細看不能發現。

那名前鋒列卒捧起水,埋頭入掌,喉結滾動數下,抬起頭後咂了咂嘴,微微皺眉,神色略疑。

他復定睛去望,當看清水中挾涌的赤色越來越深時,頓覺方才口中品出的腥味重了些。

未待多思,一物又浮清流而來,映入他的眼內。

那物隨水波悠悠打旋,不多久便從他眼底掠過,逐波而下,將這一汪水道盪出濃冽血色——

赫然是一顆人頭。

大驚大怔之後,他倉促上馬,轉首顧眾同袍,大喝道:「敵賊近前——速報葉將軍!」

葉增方將後軍收束集結完畢,便接此一急報。未見絲毫疑亂地,他冷靜言道:「呈前來。」

掛著水與血的頭顱被人捧至淳帥馬前。

葉增親手接過,迅速檢視一番刀口,然後以指遮撫其雙目,扯下一塊布簡單包起,收入坐騎一側的皮袋內。

被斬亡的正是前夜奉了帥令循敵北探瞿廣所在的親兵校尉。其人忠勇善戰,自天翎軍組建始便追隨葉增左右,於淳軍南伐的近兩年間護衛主帥出入戰場,數次被刃負傷,建功凡幾。

而今卻被敵賊戮屍梟首,拋水浮流,用以釁戰。

淳軍凡睹此景者,無不觸憤。

在短暫的沉默之後,葉增振甲握刀,望向來報此事的裨將,依舊冷靜地說道:「傳令前鋒十隊人馬,隨我北進迎敵。」

裨將雖亦憤恚,卻以為葉增此乃報仇心切,便不得不保有理智地進勸道:「瞿廣既知我部何處,又以此等戮辱之手段尋釁引戰,為的便是激怒將軍。度其北設伏兵,如若我軍輕率北進,恐會入計。」

葉增並不以他未即刻奉命為怪,反問道:「我部此番主動南下犯敵,所圖為何?」

「以少誘多,牽制均軍北援之兵力,使其無法截圍我軍南進主力。」裨將利落答道。

葉增點頭,「瞿廣多詐。倘我疑其設伏而逡回不前,又豈知他不會趁此間隙遣眾兵繞進向南?若失迎此一戰,則我軍大計誤矣。」

裨將聞此,抱拳垂首道:「既如此,將軍只領前鋒十隊未免數寡。末將請令收束各隊人馬,同將軍北進。」

「後有追兵,你當帥餘眾守此,待敵來近,則將其向西引去,勿使均賊兩部相合。」稍作停頓後,葉增將眉頭慢慢放平,看上去意態從容,似乎是要以此來紓解下屬的擔憂,「瞿廣年少恣傲,他欲成天下之名,必有其所疇算,不至以眾凌寡,徒減世人之評。」

裨將默然許久,知其不可再勸,遂以軍禮再拜,啞聲道:「末將定不辱命,然望將軍自珍重。」

葉增未再答言,對他稍一頷首,已自催馬踏前,然後逐漸提速,馳向淳軍前陣。

在他的身後,烏烈的濃雲侵沒遠天。

颯颯風起,涼雨陡然傾落。

戰事來得遠比預期中的還要迅猛。

十隊淳騎隨葉增北進不過數里,便聞破天一聲戰號起。

密集而有序的箭雨自三面而出,連下六陣,生生將淳軍逼得後退了數百步。未待淳軍做出任何禦敵部署,數不清的均騎便自四下策馬持槍而出,如同洪水漫野,聲勢浩怒。

這滾滾敵流似能吞沒一切,來侵之際卻毫不規循任何兵家陣法、戰場之道,如同破籠而出的群獸一般,雜出無令,四奔噬人,毫無章法。

然而正是這般狂亂之勢,直殺了淳軍個猝不及防、人搖馬動、幾成潰態。

雨積成幕,道道血絲橫織其間,戰馬蹄下處處泥濘。

戰聲之中,葉增飛速四顧,環視四野。

淳騎倉卒應戰,而戰亦無陣,欲退而守御,然敵眾四圍而來,後路已絕。

隨他出入的數名前鋒淳騎欲拼殺出一條血路護主帥撤出,然而未待行動,就聽葉增沉聲喝道:「待令!」

話音方落,他已一騎馳出,直衝敵圍最密之處。

奔行間雨風如刃,葉增擎弓短射。

敵騎一人中箭,尚未落馬時,赤絕已狂馳而至其身前;葉增棄弓,於馬上脫蹬前探,徒手奪其兵器長槍,反肘便將那人刺翻馬下。

他回身坐穩,兩腿足下注力。赤絕揚蹄怒嘶,沖躍之間接連踏翻數名見狀前來圍援應戰的均卒。

戰馬怒氣騰騰,棕褐色的鬃毛逆雨如鞭;馬上戰將冷甲堅刃,勇武絕人,一時令近前的敵眾陡生忌憚,稍顯躊躇。

然而葉增卻未給他們任何遲疑的時間。

赤絕受驅前躍半丈。長槍橫出,刺穿為首一名均騎的胸甲;槍尖攪入他的胸膛,拉出一道深長血槽,內臟破流而出;尚溫熱的屍軀被打斜挑起,最後被重重地抖落於戰馬蹄下。

下一刻戰馬逆風轉向,槍尖直掠後一名均騎的喉頸。熱燙的鮮血自被利刃劃斷的喉管中噴出,僵瞪著一雙眼睛的均卒落下馬來,沒幾下就咽了氣。

不過片刻的功夫,葉增已斬三名均騎。

這等精勇的馬上武技,配以這等無畏的戮力搏戰,足以使均軍前圍眾人心生駭懼,不禁略略暫緩了攻勢。

葉增亦勒馬收槍。

他回身,目視遠處麾下眾騎,揚臂一揮槍桿。

淳軍此方得了帥令,遂火速策馬上前,依次集陣列於他身後。

四野下,均軍雖未近攻,卻自各個方向向內聚合,將淳軍這十隊騎兵密不漏風地圍了起來,只於葉增身前的百步之內留出一片空闊戰場。

淳軍陣中不免暗暗相覷,多不解均軍此舉緣何。

唯有葉增神色凝定,任雨水淌過眉梢亦不眨一下眼,自向均陣深處一路遠瞰,似乎已知接下來會發生何事。

果然未過多時,一人一馬破開均軍圍眾,緩慢向前行來。

來者頂盔摜甲,座下戰駒亦裝配了馬甲,手裡拎著一桿鐵槊,身上銀甲已被雨水透濕,顯然是觀戰已久。

他一路行,均卒一路避讓。直待他行至葉增身前數十步,後方被他破開的圍陣才復又慢慢收合。

葉增迎著他的行跡,亦催馬上前,待兩人相距十餘步方止。

那人頭戴一頂獸翅兜鍪,寬寬的眉庇將他的面容很好地遮掩了起來,然其露於外的一雙眼內銳光逼人,驕而不怯。

「葉將軍。」

這一聲穿風挾雨而來,入耳凜冽。

此聲英朗,此容傲然,再不容人錯認。

葉增毫無詫色,僅從容地向他點了點頭,仿若舊識再遇,聊做回應。

那人又驅馬靠近數步,星目銳光更是清晰,「將軍一路戰至此地,甚是辛苦。」

他雖言道辛苦,然神色卻無一絲一毫慰勞之意,背陣猛地一揚臂。

赤底白字的「瞿」字羽纛於風雨之中被高高擎起。

均陣中驀地豎起數百面令旗,與之前那毫無章法的襲沖截然相反地,全軍分陣聽令,整齊劃一地張弓上箭,紛紛對準被圍在內的淳軍眾騎。

雨勢較先前更大,水珠將鐵刃擊出錚錚冷音。

淳騎睹此,眾皆警備,蓄勢待戰。

葉增一人一馬列於陣前,意仍從容,此刻終於開了口:「為國而戰,何謂辛苦。」

瞿廣則放目打量這一眾淳騎,嘴角牽動了一下,露出一個輕慢的淺笑,道:「將軍知我兵眾,卻只領區區數百騎北來迎戰,是看不起我均軍戰力?」

葉增答道:「足下年少英雄,善戰多智,先後殺傷我軍張、許兩員悍將,葉某何敢小視?」

「將軍何必惺惺作態,我又豈能不知將軍何計?」

瞿廣以鞭輕點戰馬,再度騎近了些,「將軍以寡迎多,敗亦不損淳軍之威;而我以眾凌寡,勝亦羞取天下贊名——」他冷聲一笑,「將軍以為我計較這天下贊名,竟過於兩軍之勝敗?」

「足下若為國計利,則當倚仗兵眾,聚力剿滅我部,又何須在此與葉某多言?此時圍卻不攻,不外是欲與葉某一戰,若能得葉某陣前失利,方可正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