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頭的帝都盆地,夜裡仍舊深寒。
背臨一座僅有十餘丈高的矮石坡,兩百桿長槍橫豎疊捆,狀如鱗網,內可容納數百人休憩,便是這一股淳軍因地而置的簡陋防禦工事了。
槍尖涼寒掛露,八名淳軍士兵於霧黑夜色中分頭立於槍營四角,極警醒地替身後幾百名正在小憩的同袍們望哨。
一道人影踱近西南角,士兵警惕回頭,繼而鬆了一口氣,「許將軍。」
來人朝他與同伴懷裡分別塞了一小塊東西。士兵拿手一捏,這東西雖觸感冷硬,可他卻還是能立即分辨出這是對於眼下而言稀貴得不得了的口糧。他不自覺地咽了咽口水,卻躊躇著不敢輕易接受:「這……」
「麋餅尚夠。守夜頗累,拿著吃罷。」許閎不由分說地放在很是為難的士兵手中,又拍了拍他二人的肩膀,繼續走向下一組夜哨。
夜色下,二人只聽清許閎從容鎮定的聲音,卻未曾察視到他深緊的眉頭。
……
須知三日前,在許閎率眾向西南沿跡循追劫掠霍塘所在輜重營的均軍時,絕無想過會陷入眼下這被敵軍四圍、少糧缺水的境地。
起初,許閎料定淳軍斥騎探得的馬糞乃是均軍遁走的蹤跡,遂共一千人馬向南追襲,令三騎回零陵向葉增回稟並求增兵南擊——
然而奉葉增之令回返、去將許閎所部追回來的一隊人馬並未能如願完成這道帥令。在他們急速南下的途中,許閎與其麾下已與一小股均軍正面相遇,隨即短兵相接,長殺入陣。
纏鬥小半日後,均軍且戰且退,淳軍則趁勝勢縱馬逐擊之。
行不過十里,淳軍陣背忽現敵眾,如洪流般滾涌而來。淳軍千騎被逼馳向東南十數里,繼而被其四面合圍。
方知這一切乃是敵軍早已布置好的誘網。
……
許閎所部遭敵四圍後,均軍似乎並無將其就地剿殺的想法,先是整軍暫止攻勢,再分遣兵馬一層層地復圍上來,將淳軍千騎密不透風地牢牢困鎖住。
頭二日,許閎率部試圖突圍,先後朝幾個不同的方向衝殺,然而均軍圍陣堅悍、兵數眾多,竟不得破。
幾番突圍無果,淳軍損失近四百騎,許閎遂收兵為守策。
至眼下,他麾下剩餘的六百人馬被困於此地已有三日,雖知敵軍數眾,卻不知四圍之敵軍是究竟是從哪裡冒出來、又是由誰統領的;雖知難以突圍,卻連探得敵軍數量究竟幾何亦無良策。
當初出營時攜帶的少許口糧早已用罄,如今被圍不得突走,麾下兵馬久飢之下更難作戰,而面對這番來勢洶洶又透著詭異的敵襲,更迫在眉睫的則是要儘快找個機會傳信回淳軍大營——而這卻又恰是目下最難的。
「真他娘的窩囊……」
繼三日前的那一句唾罵後,許閎再次狠狠啐道。
……
清晨時分,數日來只圍不攻的均軍似乎是料度到淳軍業已糧匱人乏,終於遣了兩騎靠近槍營,投書招降。
許閎聞之冷笑,遣人放箭驅敵。
均騎卻不屈不撓,在外連番叫營道:「請見許將軍說話。」
許閎絲毫不為所動。
……
均軍一日數次叫營招降,皆是挫敗而歸。
至傍晚另出數騎,抬酒擔肉而來。
打頭一人意態無所畏懼地縱馬躍入淳軍射程,步近槍營二十步內,昂首放聲道——
「均帥副將,請見許將軍說話。」
待聞此,淳軍槍營內一時靜默,竟無驅敵之意。
少頃,一名身披淳軍將甲的男人獨步而出,滿布血絲的眼內銳光仍盛。
「許將軍——」
「均軍何人為帥?」不待來招降的人多言,許閎已將他的話打斷,直接問道。
夕陽斜落,遠望數里,均軍圍守之兵力烏泱泱不見首尾。
來者隔著槍柵,毫不顧疑地回答說:「我部此番乃是瞿帥領軍。」
「瞿廣?」
「正是。」
許閎無聲而立。
來者見此,深以為有隙可乘,旋即勸降道:「瞿帥素聞許將軍義勇之名,今不忍見將軍受戮。以將軍之大材,若降均廷,天子必將委以重任,兵財美人皆將奉上,望將軍熟思之。」
許閎仍不作聲。
「我軍人馬數眾,於此地將淳軍殘部圍而不剿多日,乃是瞿帥惜才。否則瞿帥一令之下,踏滅將軍所部何須一刻功夫?」
這話說得囂張而狂妄,終於引得許閎再度開口:「均軍人馬數眾——是何等之數眾?」
「四萬兵馬,分駐於此地東南一線,將軍所部縱是插翅難飛。」
許閎不屈的神色一時有所鬆動,似乎是為此言所懾,開始動搖。
半晌後,他像是狠心下了決心一般,揮手一揚,道:「酒肉留下。一個時辰後,均軍可開陣迎降。」
「將軍既有歸順之意,何不現下率眾來降?」
「弟兄們餓了數日,總得先吃飽了才有精神。」許閎冷笑,輕蔑道:「怎麼,足下四萬圍守兵力,還怕許某冀圖詐降之策?」
「不敢。」均軍副將忙道,頗知見好就收,吩咐左右將攜備的烈酒熟肉留於淳軍槍營之外,然後收眾離去。
……
沉青的夜空下,均陣自東向南裂開了一道細縫。
緊接著,那道細縫以非常緩慢的速度被漸漸擴大。一層層的圍守人馬依按調令有條不紊地向兩側撤後,終於讓出了一條寬可供兩人御馬而行的通道。
此時入夜未深,天方盡墨。
均軍副將如約前來受降,與身後隨他出陣的二十人駐馬於這條二人寬的通道前方。隔著四百步的距離,淳軍殘部槍營在夜色之中僅能依稀辨出個廓跡。
「將軍,」有均軍士兵自旁道:「淳軍要以入夜後歸降,真不會有詐?」
均將笑了笑,「其人馬睏乏至此地步,豈會再有變數。縱為詐降之計,又怎能破得了我大軍圍陣?此番許閎既降,於葉增而言可謂再失一臂,淳軍聞此士氣更當大落,如何當得了我軍突襲圍剿?瞿帥之策可謂至上。」
……
淳營中遙閃一點星火。
均將見了輕笑:「淳軍還算守諾,既然舉火來降……」
話音截斷於他看清那一點星火霍然騰躍於半空中的瞬間。
火光在他雙眼中急烈地躍動,飛速擴大,而他則像是失聲了一般地微微顫動著嘴唇,面色怔愣,驚懼交加。
星火凌風突行,迅猛而至,怒嘶著抖鬃揚奔,四蹄尦踩,迎面將他踏翻——
竟是一匹被人點燃了尾鬃的發狂戰馬。
北陸良駿,雄壯骨硬,在踏翻均軍副將後又接連撞倒他身側數人,然後垂首蓄勢,一躍而入那條本是用來迎降的均陣通道之中。
戰馬嘶鳴著,遭火焚噬的烈痛激起了它的狂性。發瘋般的猛衝,令燃燒著的鬃毛迎風四散,飛落入猝愕不知所措的均陣人馬當中。
火星飛濺,火苗簇燃,火蛇疾行。
均軍大駭,倉促之間紛亂四避,人馬自相踩踏,驚嚎呼叫之聲不絕於耳,圍陣大亂。
「淳軍詐、詐降……了!」
大亂之中的一名均軍士卒左腿著火,跪倒在地,聲嘶力竭地吼出這一聲。
下一刻,他的胸膛被長槍穿透。
槍尖倒刺狠狠勾收,暖熱的血液噴涌而出。
他未曾閉闔的眼眸怔僵著,注視著身前狀惡駭人的淳軍士兵,一陣麻痛自胸腔深處擴散開來,神志未幾寂滅。
於此一刻,遠方再度湧現點點星火。
而這一回被火燒尾的戰馬數量足有上百匹,迎著均軍倉皇亂態,挾風怒沖,火焰烈燎,縱蹄踐踹,血肉成泥。
發瘋的戰馬在前沖陣,數百名悍不畏死的淳兵緊隨其勢,持槍殺入已是火煙四起的陣道之中,不惜以身捲入這有去無回的敵眾亂流之中。
……
三刻前。
淳軍槍營內,士兵們先是狼吞虎咽地分吃光了均軍用以招降的熟肉,再奉許閎之令,將那些烈酒盡數潑倒在各自坐騎的尾鬃上面。
這些淳兵們衝鋒禦敵不曾眨眼,卻在這一刻紅了眼眶,哽咽無聲。
許閎沉默少許,牽過陪伴自己多年的戰馬,引它立於眾騎之首。
然後他環視眾人,語意平和地說道:「許某此身許國,無所計酬。今身死事小,貽誤萬千袍澤事大,某必欲以身破陣,歸白敵情於葉帥麾下,務使大軍避蹈我部覆轍。然而此計兇險,若有不願從此行者,可退後一步,許某絕不以為罪。」
六百名淳軍士兵身形如劍,無人移動分毫。
「此身許國,無所計酬……」
有士兵張口,重複了一遍許閎方才說的話,又放聲道:「將軍,此亦我等之心聲!」
「此身許國,無所計酬!」
淳兵們一個接一個地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