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三十六章

元光十二年十一月六日,鄂倫部兵伐晉北。

晉王遣使之畢止,奉金資糧以求和,為淳王所斷拒。又遣使之擎粱山東,會羽族雲氏於寧遠城;間起爭執,雲氏言未盡,晉使輒已殺之。

十二月十八日,晉王薨。太子王景予立,謚故先王曰悼。十九日,收羽族書,乃知雲氏意晉背盟在先,使人刺悼王之事。

晉臣多議出兵伐羽、為報先王之仇,晉王按不發。

鄂倫部北聞晉、羽之亂,竟收兵。

晉王詔退鎖河山東之兵,更遣使節之畢止,拜表稱賁臣於淳王前,奉金資糧以伐均。淳王受其禮,收其錢糧,敕移義安轉漕葉增軍前。

是時,淳軍南伐一年又四月,岐水以南、當陽谷以北盡為淳地。葉增麾下所殺均軍合七萬餘,而淳軍士卒物故者亦二三萬。自畢止以南、鎖河山以東,國中發丁夫轉者踵軍後又十八萬人,兵甲轉漕之費以萬計,而猶不能足軍用。

初,蘇常至臨封既通,義安糧草司經用竭,葉增謂左右曰:「士民苦戰,恨我輩不能速取天啟,屠滅均庭,以絕天下烽火。」

裨將曰:「有道而無糧,此非將軍過也。」

至晉糧轉漕軍前,諸將多喜色,皆曰:「此天助淳軍。」

葉增曰:「非天之助,實乃王上謀伐之利果也。今世人多以伐均之功屬我,然王上居畢止,為輸軍用,簡食少寢,籌畫弘遠,又居何功耳!」 語卒,回身面北,三叩謝王恩。

諸將噤畏,亦北叩而謝之。

葉增令發書鎖河山西,囑唐進思曰:「晉軍既退,休、彭之勢不足畏,山東土崩可望矣。休、彭若吊軍伐晉,當速發兵晉北,勿使失糧地。」又為畫淳軍東入瀾州數策,曉諭其部。

元光十三年正月初七,天啟裴沂聞晉王西面而臣事淳國,急怒,發使詔休、彭二國伐晉。

休國連年內虛,兵馬皆次鎖河山東,乃回奏天啟曰:「國中無卒,天子輒令發兵,則山東無守。」

裴沂聞奏不悅,固使休王奉詔伐晉。

休國乃發鎖河山東之兵馬,彭國亦盡發國中余卒,合軍伐晉。

唐進思聞山東之變,遂遵葉增前令,將兵入瀾州。淳軍陷丹陽,破鬱林,挫休、彭兵鋒,斬二軍凡六將;長驅入休地,至八松城南二百里,臨晉北之緣,遣使者告休王曰:「休、彭大將首級已傳畢止。今休王伐晉,能戰,淳軍兵馬待此;不能,則收兵西面事淳國。」

使者語卒,休王懾於淳軍兵威,心忿恚而不敢怒,雖不臣事淳王,終收伐晉之兵。

彭王聞之亦退軍。

淳軍乃屯兵晉北走廊以東,日夜護晉糧南輸。

晉王聞淳軍縱馬瀾州、扼守山東,乃發書畢止謝淳王,再謂大臣曰:「葉增率師千里之外,仍能料瀾州兵事,數畫軍策,任其計以定山東,此真名將。淳王得臣如是,我何羨也!」

元光十三年一月二十日,淳軍南伐各部會聚臨封,合軍關外。

許閎乃上言曰:「兵馬齊,諸將合,請將軍令。」

葉增遂令兵出當陽谷。

是時,張茂雖歿,許閎、夏濱、石催、劉行周、鍾彥皆淳軍宿將,驍銳悍勇,將兵伐地,無往不利,東陸四州無有不曉者。既聞諸將合軍,眾紛議曰:「以其一將,均軍尚不能當,況今五將合於葉氏麾下乎?」

或曰:「葉下五刃,聚而為鋒,天下莫敢與之相爭」,亦此謂也。

早在晉糧南輸之初,齊凜就已上書畢止,奏請將糧草司隨軍遷至臨封,以能更加有效地統籌淳軍入帝都盆地之後的糧運事宜。至大軍南出當陽谷前數日,臨封糧草司終於遷設妥當,齊凜亦攜眾文吏抵達臨封。

他將諸雜務簡略地安排了一下,便孤身直赴淳軍大營。

是時,葉增與諸將練兵未歸,秦一獨自居於中軍次帳之中,正一絲不苟地調配用以為葉增敷傷的葯泥。

待見齊凜,她停下手中動作,對他微笑道:「自出義安至此僅用了十六日,想必一路勞苦。」

「夫人。」齊凜長揖行禮,容貌雖有倦色,神態卻極認真嚴肅,他雙手奉上一封書信:「夫人之前所詢之事,業已自宛州查實。」

秦一聞之斂去笑意,接過書信,輕展細讀。

「衍雨之事,與霍塘向夫人所言,只怕皆是真的。」齊凜等她讀畢,又說道。

秦一將信箋折起收好,「多謝齊家相助。」

齊凜道:「能為將軍分勞,此亦齊家之幸。只是既知此事為真,夫人有何打算?」

秦一稍蹙眉頭,「太過駭俗。」

齊凜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

至此,這一封詳盡查明了衍雨醫門此番所冀望之事的宛州來信,加上兩個半月前霍塘向秦一全盤托出的此行目的,終於完整地拼湊出了事情的全部面貌。

東陸自賁寧帝二渡天拓海峽、討伐蠻族以來,近百年間天下易主,四方苦戰,百姓父子兄弟暴屍骸骨於野不可勝數。衍雨醫者仁心,向來厭見戰事,對軍武之人更是心存偏見,頗多嫌惡。只是到了這一代,醫門中卻出了一個異數,正是十年前方繼承衍雨世家的家主霍長霽。

「自墟、荒二神創世起,九州何時少烽火?」

他這樣向世家諸人問道。

「避而不近兵武之事,終不過是自欺欺人。兵者可以誅暴亂而禁不義,以戰止戰,方為宗道。衍雨欲濟蒼生萬民,何妨蹚一蹚這血火渾水?」

眾人面面相覷,竟不能駁。

而霍長霽口中今世用兵「誅暴亂而禁不義」之人,便是戰功赫赫、名震東陸的淳國名將葉增。

「存宗興睦,世代永昌;忠炳日月,兵武安國」——這十六字由葉增夫人秦氏譜寫的葉氏字輩,傳至霍長霽耳中時,令他不禁慨嘆連連。

「好一個『兵武安國』,好一個『兵武安國』——」他將這話重複了兩遍,又說:「這等將材,若戰死了,倒極可惜。」

於是霍長霽將醫門這一代中最熟曉醫術與秘術的傑出子弟霍塘叫至近前,囑她道:「墟、荒二神之古印,今可析之。務使葉氏之將血,長流於此世間。」

霍塘奉命,隨即踏上了去往唐都南淮的路。

而霍長霽要霍塘去完成的事,可謂是無與倫比的驚世。

他欲借衍雨之力,助葉增成為東陸無人能敵的戰將,以暴禁暴,以戰止戰。

釋施醫術與秘術,使人能夠全然忘卻本我,脫離墟神賦予九州諸族體內的精神烙印,而放任荒神留於諸族體內的力量種子完全佔據軀體,在最需要的那個瞬間,喚醒心底最深處的殺戮本能,從而踏上力量巔峰。

將這般無上而野蠻原始的暴力,付與最善兵能制、襟懷世人的將領,以逆神之力而造就這驚世的——

「名將之血」。

暮色遠合,霍塘非常準時地攜葯去視葉增之傷。去往中軍的途中,一個年輕男子遠遠地朝她所向行來。

她看清前方來人,一時欣喜得兩眼發亮,立刻連蹦帶跳地跑向他,興高采烈道:「你來臨封看我啦!」

齊凜無意糾正她自作多情的理解,只是面無表情地視她道:「你當初裝瘋賣傻多日,想必很是辛苦。」

霍塘頓時就有些委屈:「我並不是故意的。」

面對這個身負絕術、意圖直接、心思單純的少女,齊凜的心情一時很是有些複雜。他並未再說一字,只是努力將那複雜的心情自腦海中清除,回身欲走,可稍不留神便被她自後伸手拽住了衣衫一角。

他回頭,正對上她滿是期冀的目光,不由挑眉,以示詢問。

霍塘靜靜地瞅著他,臉龐透出少許紅暈,半晌未出聲,十分罕見。

齊凜久等之下有些不耐煩,正要將衣角自她手中抽出時,就聽她小聲開了口:「我很想你。」

他微微怔忪。

她將他衣角攥得更緊些,又問說:「你一點兒都沒有想我么?」

齊凜下意識地想要張口說沒有,然而她整個人釋放出來的氣息分外乾淨透澈,在這混雜了金屬與血塵氣味的軍營中令他感到是種別樣美好的存在。轉念之間,他又想到過去數月為查她的底細與衍雨醫門諸事,她竟無時無刻不在他的心頭掛懸著。

於是乎,那冷冷的沒有二字便被他吞入腹中,不曾吐落。

他這副無言的模樣,竟像是默認他亦是想念她的,令霍塘心內立時生出巨大的喜悅之情。

她開心地笑了,不多想地便做出了於齊凜而言可謂無禮放肆至極的舉動——

撲入他懷中,罔顧他難得一見的驚愕萬分、手足無措的表情,不撒手地將他緊緊抱住。

「真是成何體統。」

中軍幕帷內,葉增遙見齊、霍二人,臉色微暗地搖了搖頭。

秦一跟隨他的目光探視遠處,遂微微笑道:「齊凜當自有分寸。」她一面收起方才給他看過的宛州來信,一面問他:「衍雨之事,你以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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