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二十四章

元光十二年四月十七日清晨。

天色猶然暗昧不明,遠方雲層之間僅僅透出一抹微弱的光亮。而這第一縷晨曦尚未穿透雲海,便已催醒了那些警覺地睡在馬背上的淳軍騎兵們。

從後半夜一路潛行至此,到眼下天明時分,他們只不過睡了一個半對時。

在短暫的惺忪之後,他們漸漸清醒,又個個精神抖擻起來,目中面上皆隱隱透著難以壓抑的興奮。士兵們先是就地飼飽自己的戰馬,然後再紛紛解下水囊、自懷中摸出糜餅,就著口感略澀的水而飛快地吞咽著。

夏濱自後一路催馬繞陣緩行,環視麾下眾人,放聲問道:

「馬和人都吃飽了嗎?」

他的問話被扛著令旗的校尉們一層層地傳到騎陣的後面,頓時引來士兵們山呼一般的回答:

「飽了!」

「好!」夏濱馭馬輕馳,揮手在空中抽了一鞭,指向身體右側的遠方,聲音提得更高:「正西方向,四萬均賊的營口側面,便是我部此行的目標——臨行前葉將軍對我說了,此番只要砍得一個均賊人頭,便可得十個銅錙的獎賞,若能砍得十個均賊人頭,便可階升一級,我部凡欲立功得賞者,今次便是大好機會!」

他的話音方落,陣中便有士兵立刻高聲嚷嚷道:「稟將軍,十個銅緇在俺家鄉下只能換一隻不會下蛋的母雞,這均賊的腦袋未免太便宜了些!」

這話立刻引起一片鬨笑。

夏濱同樣大笑出聲,喝道:「沒錯!均賊的腦袋就是這般便宜!若問為什麼?不怪葉將軍小氣,實是那均賊腦袋太好砍、而此番引頸待戮的均賊又太多!嫌便宜的人,可想一想北面張茂及石催二位將軍所部大半年來攻城略地、剿殺均賊無數,葉將軍可賞過他們一個銅錙沒?你們平日里總怨自大軍南伐以來,供我西路軍殺敵陷陣的機會太少,故不得立功求賞,今日此戰,我部需得讓北面的袍澤弟兄們瞧個清楚明白,我西路軍中個個都是奮勇能戰的好兒郎,若論斬敵陷陣,絕不輸他們一分半毫!」

話畢,他命陣前的旗令官豎起青色令旗,再度高聲道:「此去殺賊,割耳記功!」

數百面丈寬的令旗在徐徐升起的朝陽中被人有力地揮動起來,八千匹蓄勢待發的戰馬被身披輕甲的騎手在同一時刻催動,萬蹄齊踏,原野震動,層層塵土隨風卷揚,漫天蔽日。

西向十里處,不眠不休數個日夜才終於馳赴此地的均軍援兵主力仍在沉沉的睡眠之中,絲毫不覺自己的項上人頭已被正在逼近途中的淳軍士兵們所虎覷,夢中更不會想到淳軍會以區區八千輕騎便來沖犯自己有四萬人所駐紮的大營。

均軍援兵立地所扎的雙月營呈南北走向,因頭一日傍晚時間匆忙,營周所築工事多為簡易木柵,唯有大營北面挖了里外雙壕、布了重重路障,為的是防備數里之外臨封城南的那貌似可疑的淳軍長圍缺口——

但他們卻未曾料到,淳軍會捨得自攻城兵力之中抽出近三分之一的人馬,連夜繞城迂迴向東南下,在清晨時分向著工事薄弱的大營東面發起進攻。

十里,正是輕騎為衝鋒蓄勢的最佳距離。戰馬的速度、騎手的狀態,皆會在沖馳十里之後的這一刻達到最佳。於此時此刻擊敵,方是未曾裝備人馬重甲的淳軍輕騎最好的選擇。

一輪紅日破雲而出,在策馬疾馳的淳軍身後肆意張揚著它的萬丈光芒。

鐵甲穿風而過,戰馬濃重的鼻息噴喘不休,八千淳軍輕騎所揚起的塵埃已隨風卷至均軍東面的營砦工事外。

頭陣中五百支弩箭自馬上向遠處齊發,伴隨著刺透風塵的尖嘯聲,一支不落地拋射入均軍大營。

有均軍士兵自睡夢中被驚醒。

他只來得及扭頭自帳帷的縫隙處向外望一眼,下一瞬便被第二輪穿透營帳的銳利鏃尖割破了喉嚨。

鮮紅溫熱的血液噴濺出來。

再下一瞬,整座大帳被躍馬沖入營砦的淳軍騎兵們砍翻。

均營緊鄰東面的數十座營帳中那些沒醒的、將醒的、醒了的均軍士兵們,皆在還沒有反應過來時便立刻死在了淳軍輕騎猶如從天而降的長槍、橫刀、利箭之下。

兩軍在臨封城外兵戈相交的惡戰,自這一刻正式開始。

夏濱於亂勢之中策馬長驅,身後跟著五十名校尉級以上武官。他們披鋒執銳、肩扛令旗,自均營東側被淳軍騎兵頭陣打開的缺口處直衝入內。五十匹訓練有素的北陸戰馬在騎手急烈的鞭抽之下如同發瘋一般尦蹄猛衝,鐵蹄飛踏過一切阻攔它們前行的障礙,首尾相銜的馬陣仿若一桿渾身皆刺的鋒利長槍一般,幾瞬間便自東向西穿透了大半座均軍大營。

飛馳之中,夏濱松韁引弓,抬臂長射。一枚響箭應力而出,刺耳的銳鳴聲橫擦天際,他同時勒馬直身,向左右放聲大吼:「散!」

五十騎齊齊應聲,順著戰馬沖馳的力道而猛然控韁轉向,每五騎為一組,以夏濱為中心,扛著令旗向十個不同的方向殺散開去。

營東的缺口越來越大,從外紛涌而入的淳軍輕騎以營中疾馳飛舞的五十面十色令旗為指示,迅疾而有序地追隨各部指揮使奔散向十個不同的方向。

遙遠的城外高丘上,許閎與麾下眾人立馬山巔,一聲不吭地共同遠眺南面戰場。

從這個高度望去,均軍四萬人馬大營如同碩大的一張沙盤,淳軍的八千輕騎則似怒涌湍流,在觸入沙盤之後流速驟減,又逐漸散作十支分流,井然卻飛快地沿著十個方向滲入沙盤縱深之處。

輕薄黃塵之下,血色沿著淳軍行跡一路蔓延,遠望竟像一朵詭麗的十瓣紅花在徐徐綻放。

「這是——」許閎身後有士兵睹之急切出聲,又為不衝撞軍紀而立刻噤聲,但握緊拳頭的模樣卻不掩興奮。

豈料許閎兀自點頭,緩緩開口:「正是葉將軍所創的『十切陣』。」他微不可聞地舒出一口長氣,又道:「兩年之中夏濱糾集麾下精兵操練了百餘回,終在今日派上用場了。」

未過多時,整座均營便被淳軍人馬堪稱精準地劈切成了十塊。

這十個散陣因被淳軍所阻隔,故而無法相互應援、亦無法整陣集結抵禦衝鋒,均軍本來人數眾多的巨大優勢在面對淳軍的這一刻蕩然無存。

因淳軍來犯過於突然和兇猛,多一半的均軍士兵們在被震醒之後尚來不及整甲上馬與之拼殺便被淳軍橫斬馬下,營中無數戰馬亦因受驚而發瘋四竄,一時間均軍人馬自相踩踏,死數亦眾。

而少數能夠跨馬接敵的均軍士兵卻在衝殺淳軍的同時心生恐慌之情——放眼營中,幾乎每隔十數條營道便可看見縱馬踐踏蹄下敵兵的淳軍輕騎——誰又能告訴他們,此番淳軍前來犯營的究竟有多少人馬,方能如此無畏及囂張?!

只怕連之前斥候所報臨封城下僅有兩萬五千餘淳軍的消息,亦是不可靠的!

隨著紅日東升,南面戰事愈酣,初時措手不及、驚亂無方的均軍漸漸回過神來,開始逐步地抵抗淳軍的洶洶砍殺。雖被淳軍切成了散陣,無法將主力大軍盡數集結起來,但均軍仍是憑藉人數上的優勢,且戰且守,將每一個散陣聚成一個小圓陣,又憑藉其過往紮實的步戰操練,慢慢地竟抵擋住了淳軍的攻勢。

面對已然清醒並且開始反攻的均軍,淳軍在一開始那壓倒性的勝勢開始減退,在敵死我傷越來越多的情況之下,戰鬥力亦有所大減。

夏濱在戰場之上四處衝突,翹首遠探,神色急躁,似乎在尋找著什麼。

不遠處有兩騎向他奔來,高聲喊道:「稟將軍,四下均賊陣中皆不見其主帥纛旗,只怕是被故意掩藏起來了,實探不出那謝崇骨此刻立身何處!」

夏濱頓馬,臉孔僵硬,思慮半瞬,隨即揚鞭下令:「在營北之處放個豁口出來,留神盯著均軍的動向。」

兩騎便奉令絕塵而去。

自山頭遠望,均營北面的淳軍人馬仿若是抵擋不住均軍的反擊,且殺且退地向兩邊後撤,而均軍立刻便抓住了這一線良機,自西邊遣動數千士兵齊力殺出淳軍馬陣,徑直奔向北面的豁口。

這一股均軍來勢猛烈,猶如沙海沸騰,直撲營外。

失去了戰馬的士兵們依然奮勇,一出營便列陣疾行,所向更是分外明確——大營西北、臨封城西南的那個插滿淳軍主帥纛旗的高丘。

「葉將軍果然估測得不錯,」許閎回首轉顧眾人,「謝崇骨宿將之名並非虛得,在亂戰之中猶能辨清局勢,抽出兵力突圍向北,用以『擊我必救』。」他又輕揚嘴角,「但他卻不知,這必救之地,卻是葉將軍特意為均賊所設的幌子。」

停頓片刻,許閎又去望這數千人馬所來的方向,「而謝崇骨更不知,夏濱此時此刻在南面戰場上所圖的,正亦是『擊其必救』——今日我軍以少對多,戰的便是一個『亂』字,只消能令眼下分陣集結的均賊再度亂起來,我軍之勝勢便不遠了。」

說話之間,數千均軍已行近山腳下,卻並未急著向上進攻,只是圍守住山南,四下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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