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三章

厚雪之上足跡蜿蜒,宮苑深處幽然無聲。

孟守文負手前行,似乎並不急於趨朝,只是慢慢走著,一路漫視這一場初雪景緻,口中問身後內侍:「葉增走了有幾日?」

「今日是第十五日。」內侍精準地答。

孟守文點頭,又行數步,忽嘆:「北疆當比畢止冷許多。將士們在這種日子裡整甲禦敵,實是不易。」

須臾,他又問:「十多日來都未見齊凜密信,可是漏報了?」

內侍搖首道:「豈敢有漏。」

孟守文微微琢磨,不由皺起了眉。

內侍瞥見他神色,便急忙牽轉話頭:「今日清晨葉夫人奉詔入宮,眼下猶然未走。」

孟守文足下輕頓,頗清冷地應了一聲,以示知曉。

內侍豈會不知他的性子,隨他停住步子,等他發問。

果然,片刻後孟守文再度向前走去,語氣依舊平平:「如何?」

「葉夫人先是在棲梧殿內與王后說了半晌話——因殿內祗應人等皆被遣出,故而無人知曉葉夫人都說了些什麼——然後便見葉夫人陪王后走出殿外,王后邀她與之共乘一輦,輦官隨即奉葉夫人之意、將二人送去西面馬場御廄處。二人下輦後,葉夫人帶王后縱覽數十匹御馬,又命人挑了匹青驪,隨王后至後苑馬場上馳玩。聽馬場那邊的內吏回報說,王后頗喜歡那匹青驪,看上去今日心情甚美,直到此時還未回棲梧殿去。」

因雪色耀目,孟守文半眯著眼眸,一路走一路聽,末了眼角微動,神色看不出有何異樣,然而眉間深摺已平,足下亦有所轉動,改向西面行去。

內侍深明他意,當下垂目,緊隨他轉向而行。

雖是下了雪,然而馬場中的積雪早已被人清掃一空,遙遙探去,那一片寬闊平整的場地在這遍地白皚的王城宮闕之間倒是格外醒目。不須走近,便可眺目遠望其間景象。

箭道上一襲翠藍裙影馭馬輕馳,卓美奪目。

孟守文站定,放眼盯住她,呼吸微微變得深長了些。

北陸蠻族女兒,對馬的感情自非東陸華族可比,那一匹淺青毛色的馬駒倒與她身上的袍裙色澤極為相配,而馬兒在她的駕馭之下更是騰躍輕靈,一人一馬渾然一體,在四周雪景的襯托下儼如絕畫一般悅目。

雖是隔得很遠,他並不能看清她的面容神色,可他依然感受到了她周身散發出的快樂與喜悅。

不曾自察的,他的嘴角亦帶過一抹笑。

須臾,他將目光轉向馬場邊上,看見了靜靜站立在一邊的秦一,不由挑眉問:「我記得葉增的妻子從前尚未出閣時,亦常來王城之中帶著翁主們一道在馬場上騎騁自娛,今日為何不見她擇一匹馬兒來騎?」

內侍笑了笑,答道:「清晨葉府的人陪同葉夫人來時,曾提到葉夫人近日來又被查出有了身孕,故而葉府的婢女們都不敢輕離她左右。想來葉夫人是怕騎馬傷到腹中胎兒,故而今日只是站在一邊看王后騎玩罷了。」

孟守文面色不掩驚訝,良久亦笑而嘆道:「葉增的長子方不過十個月大,豈料妻子便又有了身孕——他二人情篤若此,確也當真令人艷羨。」

內侍點頭,似亦有感而發:「聽葉府的人說,葉夫人因慮及葉將軍領兵出征北疆,故不許府中將她又有孕的消息傳信軍前,為的便是讓葉將軍能夠心無旁騖地用兵禦敵。如此伉儷情深,國朝之中怕亦少見。」

「是少見。」孟守文低聲應道,目光又轉至那一襲藍裙身影之上,眉宇之間沉色深深。

他欲駐足久立,然而內侍卻在後提醒道:「王上。昭明殿那邊的朝臣們俱已就位,就等著王上了。」

依東陸大賁諸侯國禮制,每月朔、望各諸侯王將例行大朝會,國都中諸級文武皆須上殿謁君,便連平日里並無資格升殿議政的臣子們也可在朔望朝會上參議國事。

孟守文聞言即轉身,大步不滯地返身行去。

將近昭明殿時,他放慢腳步,任內侍在後以拂塵將他肩頭雪痕抹去,這才抬腳自殿後禁門處上階。

內侍緊緊跟隨,放低聲音:「今日朝會,三公亦來了。」

孟守文冷意謔道:「當初一起告病不覲,而今又一起病癒上朝,我竟不知他三人之間何時變得如此心有靈犀。」

半個月前三公闖殿進諫未遂卻被他當廷斥退,隨即紛紛上疏告病、不視朝事,似乎非以此不能表達他們心中的憤慨難愈之情。然而孟守文半個月來竟連一次遣人探慰三人的行徑都沒有,儼然是不將三人此舉擱在眼中,亦連一個台階都不肯給三人下。

「且又偏挑在月朔大朝會這日病癒,他三人打的什麼主意?」孟守文似是問人,又似是自言,話音落時右腳已邁入殿中,最後又深深一笑,道:「倘是他三人心無鬼胎,我今日倒要失望了。」

寬敞的大殿之中立滿了靜肅等候的臣子們。

在一片無聲仰視的目光中,孟守文如儀入座,低首打量,就見列班於最前方的,果然是陶詢、徐懷常及鄧甘三人。

三人見他上殿,竟罕見地未依儀制銜領眾臣行禮叩拜,而是齊齊地持笏視上,不發一言。

三公不拜,他們身後的數百位臣子們亦不敢輕動,皆直直地立在原處。

孟守文掃視一圈,目光定格在三人之中最前面的陶詢身上,開了口:「我不知以陶卿之恪禮守制,竟也有忘記臣儀的時候——」他的聲音瞬間轉冷:「於朝會之上面謁君上,為何敢不叩拜?」

陶詢不畏不避,竟又上前一步,冷著臉,持笏放聲道:「我等今日列班於月朔大朝會上,乃是為了議立新君。新君未立,我等何須大行叩禮?」

他聲音極高,字字響震大殿上下。

這「議立新君」四字儼如凌空暗箭,眾臣猝不及防之下紛紛驚神,片刻後又慌亂相視,大殿之上頓起騷議之聲。

孟守文身形未動,「議立新君?」他冷冷地笑了,以手觸耳:「倘非是我聽錯了,便是爾等在說夢話罷。」

「先王薨逝而新主不德,」徐懷常在後亦高聲道:「我等自可當廷議立新君!」他面色憤恚:「王上剛愎自用,聽任武將亂國而不納忠臣諫言,致淳國四境兵亂不止、邊疆百姓惶惑不安,豈是有德之主?!王上既不肯罷葉增軍權,我等只好遵王上先前之言——將王上拉下王位了。」

「葉增領兵北上禦敵,寒天凍海不顧一己榮寵,為的只是護國保疆,爾等卻仍在謀罷他手中軍權,」孟守文臉色煞黑,「我竟不知這世上會有爾等這般不顧家國尊嚴、百姓安寧的朽臣!我斷不會罷撤葉增軍權,但看爾等今日有何能耐——將我拉下王位?!」

陶詢鏗然轉身,環顧身後眾臣,言辭篤然:「先王在世之時未留遺詔,其後雖有葉增領兵回師畢止、宣稱奉有先王遺命、令我等拱立新主即位,但先王諸臣之中,又有誰真的聽說過那道遺命?!而今想來,恐其並非先王遺命,實乃葉增矯詔!新主得位不正、治國無德,我等今日必欲廢之而後立!果為人臣者,須與我輩儘力為國除賊!」

滿殿眾臣聞之瞠目,誰都未曾想到在先王過世、新主即位已過兩年半的此時,那道「先王遺命」會被三公用來廢立新主。而葉增此時出征在外,自是無人可以當廷對證,想來這亦是三公會選在今日大朝會上行此一事的原由。

但陶詢所言並非全無道理,當下滿殿竟無一人吭聲,像是受懾於三公此刻之威,不敢口出反對之言。

徐懷常目視孟守文,「我等今日絕無私心,一切所行皆是為了淳國百世基業。為全王上顏面,還請王上能夠主動手書禪位詔書,我等必保王上退位之後安榮富貴,絕無虛言。」

「禪位?」孟守文怒極反笑,「我倒想問問,爾等欲立之新君,是為何人?」

徐懷常亦不遮掩:「立君自當立長。我等欲立先王長子即位,以正國風。」

此言一出,孟守文當即變臉,「倘是我決意不寫,又將如何?」

「恐怕王上不能如願。」一直默聲正立的鄧甘此刻悠悠開口:「負責宿衛宮禁的天翎軍今晨已被調離王城,眼下在外護衛宮城的,是我等三人府上的私兵。這禪位詔書,王上是非寫不可了。」

許是已過震詫,孟守文臉色未有再變,只是問:「葉增出征在外,誰人能調動天翎軍出城?」

鄧甘坦然答道:「能調動天翎軍的,除了葉增之外,自然便只有王上了。」他微微低首,「我等冒犯,是以王上的名義詔令天翎軍出城的。」

「太放肆了!」孟守文身側的內侍氣得渾身發抖,忍不住上前,高聲斥道:「三公身為人臣,不但污衊王上,更自矯詔調軍,實乃不可赦之大罪!」他滿面怒色涌動,聲音像是要哭出來了一般,沖殿上眾臣大喊:「諸位臣工便隻眼睜睜地看著王上將被冤廢、卻不為所動么?!」

「荒謬!」不待殿中諸臣有人說話,徐懷常便厲聲罵道:「你一個小小閹宦,安得妄議朝政?還不快滾出殿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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