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章

秋日連天放晴,然而畢止王城今夜卻顯得異常陰冷。

白日里前朝發生的諸件亂事所帶來的影響亦波及到了內宮之中,孟守文震怒之下獨自閉殿,至入夜時分仍未出來,儼然未曾考慮過那個才被冊為淳國王后、被禮官們送往內宮中等著與他依制完禮的蠻族公主。

禮官們久等之後自然焦急,幾番前去政殿請駕都被王上的隨身內侍斥回,一籌莫展之際恰見方從史館出來的齊凜,因知其一向因才深得王上器重,便忙去將其攔住、請他代為入謁勸視王上。

齊凜試圖推拒卻不得,只好勉為其難地尋了個借口叩殿求見,隨後竟當真被通傳允入。

而他入內不久便又退出來,並未說自己是如何勸服王上的,只道王上願意駕幸王后寢殿,只是不允禮官相隨、亦不願在今夜再行繁禮。

禮官們看見齊凜一副不甚晴朗的臉色,便知王上怒意依舊未消,遂也識相地不再進言,紛紛退走。

殿外烏雲掩月,深夜輕風旋樹而起。

孟守文未乘輦駕,出昭明殿後便緩慢地信步朝王城內宮西面走去。內侍手持紅紗珠絡宮燈在前為他引路,可他的面孔卻被這帶了紅暈的弱光映得更加暗色重重。

一路走,這天色一路黑下去,末了竟有幾滴雨珠落下。

他仰臉視天,卻被鱗次櫛比的宮闕高牆遮擋住了視線,無光的天幕如蓋般傾扣而下,將他逼得又慢慢放平了視線。

身後的內侍持傘靠近,卻被他冷冷揮退。

然而不知為何,他心頭殘存的怒焰竟一時被這秋夜碎雨澆熄,連煩躁的心緒亦為這暗色無邊的壓抑天幕所漸漸平復。

很奇怪的感覺,但他內心深處卻徐徐吐出一口濁氣。

彷彿正是這遮擋了他視線的宮牆在此刻提醒了他,人在王位之上,必有種種事情是不可隨心所欲、亦是需要做出妥協與交換的。

譬如他當初大肆重用葉增,便不得不經受今日老臣們的廷諍。

譬如他一意孤行與鄂倫部締盟,便不得不面對北疆遽起的戰亂。

又譬如,他欲為淳國借力備兵、圖得北陸十萬戰馬,便不得不同意博日格德當初要他迎娶鄂倫部公主做王后的條件——

縱然這種種妥協,皆是他所不願,然卻不得不接受的。

思及那位方被冊為淳國王后的蠻族公主,他便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齊凜方才叩殿勸視他時所說的話:

「今日王上當廷輕慢王后、連冊禮都未行完便令禮官將其送入內宮、入夜後又拒不駕幸王后寢殿,此間種種已為王城內外所盡知。王后出嫁前,鄂倫部主君對她寵如掌珠,倘若一朝得知她被王上如此輕待,臣恐那十萬戰馬再得不易。

「王上雖因晉國出兵、三公叩諫諸事而在震怒之中,卻不可因此而遷怒於王后。否則,倘若鄂倫部與淳國果真不睦,王上雄圖受阻姑且不論,但淳國北疆受晉國出兵進犯、葉將軍受三公當廷詆斥,莫不是亦為白白犧牲?

「臣知王上不願似王后這般出身低賤、口不能言的蠻族女子成為我淳國國母,然臣以為王后之美世所罕見,淳國亦無所失。」

便是齊凜的這短短几段話,令他一時無所可駁,竟被其這般說服。

而他又不得不承認,齊凜的這些話句句都切中要害。

當初與鄂倫部定盟為誓之時,他本以為博日格德所說父親十分寵愛這個妹妹的話是謅來騙他的,但當淳國海軍將她接回東陸之後,他才真的開始相信——便如齊凜所言一般——鄂倫部主君哈日查蓋對於這個女兒是真正的寵如掌珠。因為隨其一道運來淳國的除了百餘名蠻族使女、大批北陸珍寶及貴族女子的衣飾用度之外,竟還有一千名健壯雄武的蠻族精銳武士做她的扈從,足可見哈日查蓋平日里對她是何等的寵愛與縱慣。

雖然不解為何一個由下等羽族女人所生、自幼身有痼疾的女兒會為哈日查蓋這般寵愛,但他仍是面無驚色地令人將她的嫁妝送入宮中內庫供她使用,將她的陪嫁使女安置在內宮掖庭供她差遣,又將隨她而來的那一千名蠻族武士編入負責宿衛宮禁的天翎軍中、專做她的王后親兵使用。而他的這一系列舉措,已是令奉哈日查蓋之命、隨送親隊伍一道運送這些嫁妝而來的鄂倫部主君帳隨滿意地回去復命了。

至於今日他在昭明殿上所看見的那一切,則是他所未預料到的。

一如齊凜之言——她的美貌世所罕見。

雖是行走在淅瀝落雨的深夜裡,可他腦中卻驟然間閃過白日里昭明殿上的那一片金沫般的陽光。

陽光中那個華服少女倔強卻不安地站著,側臉美得簡直不真實。

而她逆著陽光回首探向他的目光在此刻想來更是耀眼奪目,令他不禁一晃神,足下略滯,不由自主地閉了一下眼。

再睜眼時,卻發覺棲梧殿已在自己沉思之時,不覺而至。

棲梧殿外的宮人們謹慎地守候在門口,但在見到自遠處踏雨而來的孟守文時,又一個個地轉作驚慌,好似做錯事兒了一般惶恐,不待隨侍孟守文的內侍上前張問,便紛紛跪倒一地。

孟守文走近,皺著眉看眾人,「為何不在殿中祗應?」

為首的宮人小聲道:「王后不讓奴婢等人近身,奴婢們只得在殿外候著,未能服侍好王后,還請王上恕罪。」

孟守文未如她們想像中一般發怒,只是淡聲問:「她在裡面做什麼?」

「王后在沐……沐浴。」

聽清後,他微一凝眉,隨即排開眾人,邁步上階,推門而入。

內殿之中紗帷輕飄,水香繚繞,孟守文一步步走近,只覺自己身上亦沾染上了這陌生的香氣。

撥開重重紗帷,依稀可見女子婀娜身影,在水霧之中若隱若現。

微涼的殿磚之上散落了一地的珠翠、金鈿、玉冠、細釧……顯然這些東陸華族最為精美的飾物並未得到她的青睞,抑或是她本就不知這些東西的精貴之處。

他站定,隔著這一室異香水氣眼不眨地注視著她。

她未曾聽見有人侵近,依舊沉浸在一個人的獨處中,彷彿很是享受這難得的清凈。

濕漉漉的長髮貼在光潔的背上,她伸手拈起一朵在浴桶中時浮時沉的花瓣,將它擱在掌心中小心翼翼地把玩著,動作異常柔軟優美,半垂面龐的姿勢將她脖頸的線條顯襯得更加纖長美好。

他一絲不苟地查視她的背影,忍不住想要發出疑問,究竟是何等美麗的羽族女人,才能與一個雄壯粗武的蠻族男人誕下這般體格細弱、樣貌柔美的女兒。

玩了半晌,她又將那朵花瓣重新輕輕放入水中,然後兩隻手微微一撐浴桶木緣,緩緩從水中站了起來。

一粒粒晶瑩的水珠從身上滾落,她扯過一旁擱著的薄紗中單,卻根本不知該要如何穿這衣物,便只是隨意往身上一裹。

濕意在一剎那染透素紗,勾勒出她曼妙有致的軀體。

他感到自己的呼吸亦在這一剎那濁重起來,先前對她的種種輕慢與蔑視,在這一刻好似都已不再重要,而身體深處有熱流猛地涌動起來,不費吹灰之力便衝破了他一直固守堅拒的堤防。

她邁出浴桶的動作很輕盈,也未著履,便光著腳在內殿之中走來走去。她一會兒摸摸那些鏤刻有奇特獸紋的宮燈底座,一會兒又敲敲由整玉製成的矮几,神情就如好奇的孩童一般,睜大的眼中露出無聲的讚美,模樣竟有些天真可愛。

最終,她看見了被擱置在紅燭高案上的那一匣王后冊寶,臉上的笑意不由凝了凝,然而好奇心唆使她走上前去,伸手將它取下、打開。在看見裡面那一排上刻金字、用朱絲串聯而成的薄滑玉條時,她睜大的眼睛一時瞪得更大,口中倒吸了一口氣,儼然未曾料到這物件會是如此之美。

就在她想要伸手觸摸那些金字之時,卻突然瞥見斜對自己的紗帷前正站著那個白日里在大殿之上冷冷坐在王座高處的年輕男子。她當下陡然一驚,手中捧著的玉匣也險些摔下去。

迎著她這一副驚慌失措的模樣,孟守文緩步走近她,低眼打量她猶帶了濕氣的臉龐,眸色愈深。

「這是東陸諸侯王冊後時依禮所奉給王后的冊寶,」他將玉匣從她手中抽出,重新擱在一旁的高案上,慢聲解釋道:「由禮官授予新後,是你尊貴身份的象徵,理應被妥善保管,而非如此刻這般隨意褻玩。」

她似懂非懂地瞅著他,雙手下意識地環上胸前,有些慌張地將身上僅有的一件薄紗裹緊,極力遮掩著那幾乎遮掩不住的春光。

「好奇這些你在北陸未曾見過的東西?」他又道,臉上略現傲意,「你沐浴時所用的名貴花瓣、融有沉香屑的宮燭、刻有你看不懂的獸紋的銅製燈座、由整張白玉製成的矮几……以及這一匣冊寶,這所有的一切皆凝結了東陸華族積澱千年、傳承至今的智慧、禮教與心血,你因不懂而好奇,亦是常理。」

她望著他的目光中滿是深深的戒備,似乎完全沒有聽懂他在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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