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四章

宮人入報北陸鄂倫部使節一行已入王城時,先行策馬馳歸的天翎軍參軍正單膝跪在殿中,一字不漏地向孟守文回報葉增迎使諸事始末。

孟守文一動不動地坐著,只在聽到博日格德與葉增城外刀槍相峙時笑了幾聲,末了問道:「他走前有囑咐什麼?」

參軍道:「葉將軍讓末將帶話給王上:臣之奏議與前夜無異,倘能與北蠻定盟,此臣之幸,亦淳國之幸,王上可自斟酌之。」

「退下罷。」

待人被屏退,孟守文喚過立在殿角的齊凜,面無表情道:「國之大事,他葉增倒是說得果決,莫非以為我不知他心中圖的是什麼?」

齊凜臉上掛起笑,「葉將軍所圖無非為淳國強兵而已。」

孟守文思慮良久,抬眼問:「你以為如何?」

齊凜一副不置可否的神色:「王上想必心有定數,何必再問微臣。」

數月前葉增奉諭出巡淳國南面五大邊營,只有包括他在內的少數幾個人知道,葉增此去的真實目的乃是於永沛、西川、劍閣、河南、河北幾個大營中擢選精兵、交由親將分部嚴練;另又掩人耳目地在泉明齊家業下分設軍器監,日夜鍛甲造鏃。

至於為何南面承平卻仍要秘密練兵,已是無需多言。

淳國自菸河一線經古戈壁、岐水、銘濼山南下,至天啟一路綿延數千里,倘是一朝舉兵,莫論過長的補給線難以繼足,便是數萬大軍亦難快速統協推進。

葉增想要的無非三樣:一群能夠耐苦快進、攻城陷地的精兵;足夠堅韌卻又不會增添輜重負擔的輕甲利鏃;以及能夠長馳不休、血統純正的上等軍馬。

這前兩樣孟守文能應允的自當滿足他,既予他時間和機會由他親赴邊軍選兵分練,又由齊凜牽線出力使齊家同意業下秘設軍器監,可唯有這上等的戰馬良駿——便是倨傲成性的孟守文也不得不承認——是淳國出產不了的。

北陸雄駿,九州聞名。

單是葉增的這一匹當年從休國山寇手中剿來的北陸戰馬,便已令淳國王庭上下的世家武臣們羨煞多時。

然而北陸雖多產駿馬,卻也非出錢便能買得來的。

鄂倫部過去七年間吞併了瀚州南部七個蠻族部落,幾乎掌控了整個瀚州南部的草場牲畜,兼又派兵控扼了瀚州通向東陸的數個港口,若想從北陸跨海購買軍馬,不論是向鄂倫部還是向更北一些的呼布希、沙馳、烏咶等大部落,都避不開要與鄂倫部打交道。

可鄂倫部在過去數十年間,除了十年前那一次因與寧州羽族戰事膠著、欲請休國出兵襲擾瀾州羽族而同意跨海賣了一批軍馬給休國之外,便再也沒有向東陸的諸侯國賣過一匹馬。

孟守文仍舊是一動不動地坐著,久而輕抬眼皮,語氣中帶了一絲不情願:「他葉增此番是想要我做一回叫花子,去為他向鄂倫部討要戰馬。」

齊凜垂首笑道:「想來鄂倫部此番亦是有請於淳國,王上去討這馬也算不上難堪。更何況,王上若欲南圖天啟,亦不得不防身後北陸出事,倘能與鄂倫部定盟,則可放心起兵南下。」

「道理自然如此。」孟守文低哼一聲,「可也得看看鄂倫部此番究竟是想要圖淳國什麼好處。」

齊凜頷首:「王上說的是。」

「任是撒手不管使節宮宴,只願回家坐擁嬌妻,他葉增也真是做得出來啊。」孟守文眯了眼,神情似笑非笑:「倘非看在他初得愛子的份上,我必不饒他此等輕君怠上的行徑。」

葉府後院,青苔橫生。

高高的朱牆一端忽而掃過一陣細風,一襲素紗逾牆而入。

秦一立在梅枝下,不動聲色地注視著面前這個細腰輕骨、萬分熟悉的女子背影。

女子緩踱兩步,悠然轉過身,卻在觸上她目光的一剎那愣住,半晌才眨了眨眼,有些無奈地笑道:「一兒。」

「老師。」秦一垂首行禮,又直身望她,語氣淡然:「葉府正門大開,老師為何偏翻後牆?」

雲蔻靜了靜,不答反問:「我自入城以來便未發出半點聲音,你如何知曉我的行蹤?竟能在此處等著我。」

「我已等了老師一個對時,老師何來遲也。」秦一盯著她,「北陸鄂倫部派人出使淳國,老師又豈能忍得住不回來看看?老師之所以不過葉府正門,是不想讓將軍知道老師回來了,以免被鄂倫部的人探得端倪;只是將軍出城迎使尚未回府,老師大可放心。」

雲蔻被她說得啞口無言,索性攏起袖口,坐在了院中石凳上。

秦一走近她,低眼打量著她的神情,「北陸鄂倫部的大王子博日格德,可是與鄂倫部的主君哈日查蓋長得很像?」

雲蔻臉色微微一變。

秦一又問:「老師有沒有想過,倘使當年不曾遇見那個人,現而今便不會落到這種境地?」

雲蔻垂睫,掩去眼中奔涌流淌的情緒,平靜地答:「當你生在亂世,有時便只有一種可能,而你也毫無選擇的餘地。」

「老師當初不辭而別,如今闊別兩年又見,卻沒有什麼想對我說的么?」秦一的聲音低下去,「老師這兩年,定是回了瀾州的擎梁半島罷。」說到這裡,她又皺起眉,「瀾州的雲氏家族當年是怎樣對待老師的,老師為何還願意再回去……」

「你有時真不該如此聰明。」雲蔻微笑著喟嘆,「淳國畢竟不是我能久留的地方。當年你祖父在我最苦難無依的時候施我以援手,此恩我今生都不會忘。如今你已嫁人,我若仍留在秦府,豈不奇怪?可倘若要我待在這葉府中,又實在是擔心有朝一日會連累你與葉將軍。」

「老師……這兩年在瀾州還好么?」

「怎會不好。」雲蔻的笑意淡了些,「他們既然能摒棄前嫌舊怨、在兩年前主動來找我,便是有需要我出力的地方。」

秦一不發一言地看著她的雙眼,似乎想從其中讀出一絲言不由衷的意味。

雲蔻卻將目光移向碧空淡雲,緩緩道:「瀾州的擎梁半島,畢竟是我生長的地方,他們也還是我至親的兄弟們吶。就算是恨,可這恨又能維繫幾時呢?」

「那老師對鄂倫部主君的恨,」秦一忍不住問:「可有消解的一日?」

雲蔻的臉色瞬時變得晦暗。

秦一卻緊逼道:「老師心中其實從來就不曾忘卻過他,何苦還要繼續騙自己?」

雲蔻猛地站起來,身周騰起薄風,一襲素紗驀然高揚,怒意似湍流般不為所控,緊咬的牙間迸出三字:「他不配。」

秦一無聲輕嘆,「莫非老師連自己的親生女兒也不惦念么?」她又道:「從前我未婚配生育,不能明白老師的心情;可如今我亦生子,自然了解老師心中的苦楚和悲痛。」

「別說了。」雲蔻轉回頭,臉上怒色仍存,可目光卻已屈軟。

秦一低眼,「此番鄂倫部大王子出使淳國,恐怕不僅是為了國事。老師亦是聰明人,無須我再多言。只是希望老師莫要再做悔事,重蹈當年覆轍。」

雲蔻深深閉上眼,卷長的輕睫在微微顫動。

秦一以為她會落淚,半晌後卻見她睜開雙眼,目光水潤淡然,好似苦痛已洗,儼然已回覆了平靜。

雲蔻開口:「站著說了這麼久的話,不帶我去看看葉家的小將軍么?」

這稱謂讓秦一抿唇而笑,「不過是才滿月大的孩子,老師這話非要折煞了他不可。」

「他是葉將軍的種,又有你這樣的娘,焉有不成材之理?」雲蔻的話頗有些肆意,倒像是在打趣。

秦一臉紅,笑著拾裙讓路,引她向西院的暖閣走去。

入得門內,雲蔻便放輕了腳步。秦一則屏退乳娘,親手將襁褓抱過來給她瞧。

雲蔻甚為期待地向襁褓中張望,就見一張肉嘟嘟的小臉露在外面,又聽見秦一在她耳邊道:「雙名存囂。」

「好名兒。」雲蔻打量著孩子,忍不住伸手逗弄了一下他的小臉,笑道:「已能看出長得有幾分像你。卻不知這孩子的脾性,是不是會跟了葉將軍。」

孩子似乎被她二人的說話聲擾到,開始極不安分地在娘親的臂彎里扭動起來,力氣之大,讓秦一幾乎抱他不住;未幾,他又「哇」地一聲大哭起來,聲音之高,驚得屋外鳥雀俱飛。

秦一久哄未果,累得額角滲出細汗,禁不住想要喚乳娘進來。

可雲蔻卻攔住她,注視了這孩子一陣兒,抬起手臂,將左腕上從不離身的那隻雲紋石鐲褪了下來,然後輕輕放入襁褓中。

秦一看清,驚詫地抬眼,似乎想要說什麼,卻又被雲蔻止住。

孩子一下就被這從來都沒見過的物什吸引住了,目光粘在那石鐲奇特的雲狀花紋上,漸漸忘卻了哭泣,水汪汪的眼睛眨巴了幾下,嘴角流出一縷口水,恰滴在那石鐲上,最後又「咯咯」地笑起來。

「從瀾州動身時沒帶什麼好玩意兒,」雲蔻看著孩子的目光柔軟溫善,「這個便當是給囂兒的見面禮罷。」

「太貴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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