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當真把城門給燒了?」
孟守文坐在府邸內院中的石桌旁,抬頭望著天邊遠處漸漸消逝的縷縷紅煙,問道。
親兵立在一側,點頭道:「葉將軍攻佔外城南牆之後卻未立刻進擊內城,只是勒兵把守南門。入夜後守城控鶓軍又曾數次集兵搶攻城門,葉將軍麾下兵寡,乃下令火燒外城南門,而後陳兵於外。城門既毀,控鶴軍無所可奪,乃退守內城。」
「膽子未免也太大了些。」孟守文輕輕地笑,「畢止外城四門,皆為五百年前孟氏祖上與其餘諸侯互盟相王之時所造,如今卻被他輕鬆一把火便給燒了。」
他收回目光,「不過這確像是他會做的事,想必亦讓那幫守城的控鶴軍嚇破了膽。葉增麾下眼下集兵多少?」
親兵答道:「至半個對時前,共計三千二百人集於城外。」
孟守文聞言不語。
果然是兵寡,想來是因見不得自己麾下的精兵們被守城的控鶴軍一次次衝殺,否則也不會放火去燒城門。
「只領區區三干餘人馬回師,也敢來強攻畢止堅城。」他又有些皺眉,「既已攻下南城,卻不趁勢進擊,竟不怕守城之軍傾巢而出,剿他麾下人馬於城外?他這是在等什麼?」
親兵想了想,「只怕守城控鶴軍亦有顧慮,葉將軍雖只陳三千兵馬於城下,可誰又能知他是否真就只領了這些人馬回師?倘是城中守軍出城遇伏,被河南兵馬沖入內城之中,這丟城損兵的罪責只怕無人敢擔。」
孟守文神色有些輕蔑,「王兄算計人心是一等一的高手,可於治軍一事上卻是一塌糊塗,手下養的俱是一群沒有膽色的廢物。」
親兵猶豫了一下,道:「三殿下,王城中事眼下不甚明了,府外控鶴軍既已撤去,不若便派屬下等人前去王城之外,以備不測。」
「不急。」孟守文搖頭。
他起身慢踱,「葉增既已陳兵在畢止城外,我便絕無擔心王城中事的必要。」
亘時六刻。
空氣中瀰漫著木頭灼燒後的刺鼻味道。
葉增彎腰。將赤絕的四隻鐵蹄均襄上厚厚的棉布紮緊,再起身時。就見張茂已回至身側。
「如何?」他將箭菔挎上身。問道:「可是降了?」
張茂點了一下頭。「末將一說待三殿下即位後便會對他們逐級賞贈、封妻蔭子,那個固守內城南門的裨將便降了。眼下內城南門已開,但等將軍串兵入城。」
葉增輕輕捋過赤絕的長鬃,「他麾下眾兵外城戰敗而退守內城、幾次衝鋒又皆失利,兼之主將既死,士氣大潰,其餘城頭的守兵又不見來援,只怕他等這個招降的台階已是等了許久。」
張茂跟著他牽馬慢行,問道:「將軍不問三殿下之意便允這些控鶴軍將士們如此厚賞,倘是事後三殿下不同意,將軍豈不失信於人?」
葉增低眼,手觸劍鞘,「你見過會邀賞的死人么?」
張茂愣住,「將軍之意……」
葉增復又抬眼,向城墒之上望去,「先王梓宮未葬,他們便隨大殿下行此逆舉,已是罪無可赦。」
張茂便閉嘴不言。
葉增道:「傳我之令:全軍馬蹄裹布,進城後不得驚掠民宅,人噤聲馬銜枚,不得舉燈火,至王城下時,未得我令,不得有所異動。」
張茂點頭應下來,返身傳令於各營指揮使。
此時夜色正深,城外的兵馬暗甲無光,聞令之後紛紛無聲起身集結,糙黑的影子一列列站定,數百丈之間,只可聞得呼吸之聲。
紅色令旗驀地豎起。
葉增翻身上馬,抽出腰間長劍,筆直向上舉起,又重重落下!
令旗立時隨之而落。
三千二百人馬如暗潮一般緩慢而有序地湧入內城之中,戰馬蹄踏寬闊的街道,竟不出一點聲音。
將近王城時,青色令旗於前方被人高高擎起,人馬漸止。
葉增勒馬,沖左右道:「置鼓。」
立刻有人將戰鼓解下,置於人馬陣前。
他又道:「上弩機。」
居於陣前的三百名士兵依令而行,將弩箭置於弩臂的矢道中,橫弓上揚,順著駑機上的望山向遠處王城門樓瞄準。
「發!」
令旗驃落。
三百枚方鏃鐵矢呼嘯而出。
「擂鼓!」
戰鼓之聲如雷吼入天,將門樓之上的哀嚎怒罵之聲盡數湮滅。
王城牆頭火把剎然間燃起一條長龍,無數雪箭如密雨一般迎風而落,卻無一支能夠射中這一陣置身於其射程之外的兵馬。
令旗再度被人擎起。
三百弩機同時上箭的聲音冰冷刺耳。
「發!」
勁風猝襲,三百枚鐵矢再度凌空沒入城頭。
城牆上的火把長龍抖了一抖,有火焰跳躍著砸下來,激起地上一片煙塵。
葉增身後的三百名弩騎有條不紊地依令上箭、發射,如是十番。
從城頭射下的羽箭越來越少。
夾雜在戰鼓聲中的咒罵哭號之聲也越來越小,最終消弭。
紅色令旗在軍中左右搖晃,人馬終於開始前移。
戰鼓擂聲一路不絕,逼近城下。
「混賬東西!直待人都殺到門前了才發現么?!」
孟守正將手中的瓷杯狠狠沖前砸去,怒喝道。
校尉任憑濺起的碎瓷劃傷臉頰,依舊是以首叩地,稟道:「大殿下息怒。已有查報,是南城的薛義降了,才叫葉增人馬一路而入王城之下都無人發現。」
孟守正連連冷笑,「好!好!我平日是白養了這群沒心沒肺的東西了!外城三萬控鶴守軍,竟連它區區三千河南人馬都殺擋不住,城頭各部不肯互援,亦不敢集兵出城,這也都罷了,誰叫你們從沒上過戰場,見了河南軍旗便嚇破了膽!可我萬沒料到,竟還真有人降了葉增那個粗鄙武夫!」
校尉頂著他的怒火,直言道:「眼下王城城頭為葉增麾下弩騎利箭所壓制,戰鼓擂聲驚天,我守兵多懼其威,不敢上城禦敵,只怕須得大殿下親身登城督戰,方可一振士氣。」
孟守正倔硬著臉,突然起身,「你點兩個人,隨我一道去將秦太傅的女孫從殿中綁出來,架上城頭,好讓葉增看個清楚。」
校尉微微遲疑,卻仍是應令,起身隨他出殿。
向西北方向疾行而去近千步,卻見囚禁秦一的偏殿外竟無一人守衛。
孟守正在外站定,怒氣騰然:「看守此殿之兵何在!」
校尉皺著眉,快步上前,推門而入,方邁進去一隻腳,便重重倒抽了一口冷氣。
十二具控鶴軍士兵的屍體,被凌亂地堆放在殿門之內。
而秦一已無影蹤。
他後背寒毛乍立,側讓開身子,聲音有些發抖:「大殿下,這……」
孟守正亦已看清,嘴角控制不住地抽搐起來,指骨因久攥而發白,半晌後終於咬牙開口:「給我搜王城。務必將她找出來,給我捆送城頭。」
谷時三刻。
城下的戰鼓聲依然未絕。
葉增馭馬於陣前來回緩踱,目光一刻不離城頭。
身後駑騎手中橫弓已冷了半晌,另有數百名士兵早已下馬,準備好了在外城繳得的摺梯等物,但等他一聲令下,便奮身衝殺接城。
城頭稀薄火煙之中,突然慢慢走出一人,渾身縞索白衣,只在腰間系著一條金色錦帶。
葉增放眼看清,眉間一冷,抬手止住鼓聲。
「大殿下。」他開口道,聲音不算高,卻足以讓城上那一人與身側左右皆聽清。
孟守正在垛口後站定,低眼打量一番城下這些河南人馬蓄勢勃發之態,當即勾了勾嘴角,衝下放聲道:「將之所麾,莫不從移;將之所指,莫不前死——葉將軍麾下將士忠勇若此,我手下人馬外城失守,確是敗得理所應當。」
葉增臉色微動,轉而以手掘劍,亦是高聲道:「河南兵馬因奉先王遺諭,乃回師畢止,欲立明主即王位。大殿下如若此刻能悔,尚為時不晚。還請殿下盡撇王城兵防、釋所羈朝中文武,我葉增亦將退兵、以表修和之誠。」
孟守文臉上笑意收起,冷聲道:「敢問葉將軍所奉王諭何在?莫不是矯詔出兵、犯上作亂!」
此言激得城下河南兵馬頓起一片怒氣。
三千人馬皆拔劍,利刃擦鞘而過的聲音將濃濃夜色割裂成片。
駑騎不待下令便紛紛上箭,引弓對準城頭。
葉增立身馬上,臉色亦沉,「回大殿下的話,我葉增所奉之王諭,便在——」他猛地將劍撥出,鋒指天穹,暴喝道:
「我河南兵馬槍箭之上!」
弩騎應聲放箭,三百發弩矢齊齊射入城頭一排垛口之下,力道狠絕,城頭守兵腳下的牆磚似乎也被箭鏃鑿得跟著一震。
葉增收劍,盯住城上之人,「這箭上王諭,大殿下可是看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