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二十章

葉增沒有想過,僅僅是一年時間未見,孟永光的病體便會消瘦到幾乎令他認不出的地步。

大殿上六座暖爐木火齊燃,卻壓不住御榻這一方的冷意。

孟永光側卧在上,雙眼半睜半閩,目光空洞深冷,滑出袖口的右手骨瘦如柴,卻緊緊地攥著一本書簡,似是看累了在歇息。

聽見殿中聲響,他突然高聲問:「可是葉增來了?」

「回王上的話,是葉將軍。」老內監忙稟道,然後一路將葉增引至孟永光御榻前數步,又以微不可聞的聲音在葉增耳側道:「王上如今已是看不見任何東西了,耳朵也不如從前好使,將軍對答時可盡量大些聲。」

葉增看見這一副場面,心中不知為何有些惻慟,端正地行了個大禮,高聲道:「王上安康。」

「走近些。」孟永光聽見他的聲音後便閉上了眼,聲音亦跟著低下去。

葉增便依言又上前幾步。

許是因久病纏身,孟永光的耐性早已被消磨殆盡,開口便也沒了從前那些繁複的虛言,直截了當道:「你一役收復河南十三重鎮、收降均軍一萬二千人馬,卻沒把謝崇骨的首級給我帶回畢止來。」

葉增垂首,「臣領兵至隸雲城下時,謝崇骨實已攜心腹兵馬秘密棄城而走,而其隸雲守軍竟不知之。待到隸雲城破,謝崇骨已走數日,實是再難將其追上。料其敗軍之將,縱是回至天啟亦難逃裴沂降罪,王上不必以其為患。」

「但願果真如此。」孟永光的手有些抖,似乎已沒力氣再握住那書簡,「你還記不記得一年前,你曾對我說過要陪著河南十三重鎮的均軍守兵一起耗?」

「臣記得。」

「我卻也沒想到,你能這麼快就收復我淳國河南失地。只是你這以奇兵制敵的性子,怕是改不了了,如今你不過是一軍之帥,戰場擊敵或可依性而為;倘是將來權掌三軍,還須得多些顧忌才是,否則……」孟永光忽而停了停,緊鎖雙眉,表情極其痛楚,額頭上的汗一層層漫出來,過了許久才粗粗地喘了一大口氣,似是緩過勁來,卻沒再說下去。

葉增略有疑惑,不解其話中深意,但見孟永光病重若此,便只道:「王上若是御體不適,還當好好歇息,臣改日再來便是。」

「無礙!」孟永光重重道,眼睛也驀地睜開來,雖是看不見,卻執拗地盯著前方,「以你所見,均軍可還會再度進犯我淳國邊境?」

葉增搖頭:「依臣之見,均庭短時間內再無犯我邊地的國力與軍備了。況其大軍主力先後落敗、兵馬死傷受降之數已有近三萬,裴沂難免須得防備宛州諸國不會趁此亂勢興兵北上、討伐偽庭,必會將手中殘餘重兵壓在陽關一帶鎮守。」

孟永光微微地點頭,又將眼緩緩閉起,歇了許久沒有再說話。

就在葉增幾乎就要以為他是睡著了的時候.卻聽他突然低聲問:「聽說你昨日未赴孟守正之宴邀,卻去了孟守文的府上?」

葉增遲疑了一下,「是。」

孟永光點頭,開口更是直接:「我看得出,你並不喜歡孟守正。倘若將來是他坐在這淳王的位子上,你會如何?」

葉增卻沒想過這個問題,被問得有些僵。但竟是下意識地道:「大殿下身無戰功,恐難服諸軍之心。」

孟永光問:「此話是你心中所想,還是諸軍心中所想?」

葉增低下聲:「臣不過一營之帥,萬不敢領邊地諸軍之言,此話僅是臣一人心中所想。」

孟永光卻道:「可你葉增如今卻是這邊地諸營將帥之中,地位最重主人。有你葉增領兵壓境,四州之內便無敢犯我淳國邊境者。你葉增今日殿上一言,它日傳至宮外,試問邊軍之中豈有不附者?」

葉增默然不語。

回想孟守正之人,亦是儀錶堂堂、才華滿腹的王室貴胄,可他內心深處卻極排斥這個骨子裡面缺乏血性的男人;縱是除卻秦一的原因,他亦永遠無法如同信任孟守文一般信任孟守正。

他想著,便道:「臣是個只知帶兵打仗的粗人,於治國主事頗不善通。可若是王上叫臣選,臣寧願選與邊軍將士們一同飲過腥血鋪岸煙河水的三殿下。」

這話說得簡直是直白且不留退路。

葉增本已做好了被斥責的準備,誰知孟永光卻勉力笑了一笑,眉字之間鬆懈了些,臉上竟好似露出了一絲放心的神態。

如同繃緊的弓弦驟然被放開,他的聲音疲累得有些發顫:「我乏了。你可還有什麼話要向我面稟的?」

葉增稍稍頓住,旋即又道:「臣……」

「啪」地一聲,孟永光右手一直握著的那捲書簡驀地滑出他的掌中,落在地上。

「王上!」

「王上昏過去了!」

「快宣御醫進殿!」

殿上內監與宮人們一陣騷亂,大聲呼喊的聲音近乎急泣。

葉增像個局外人一般,看著這突如其來的變故,竟不知該作何反應才好。

他本來是想說,臣……欲求一人為妻。

經過一夜的深思,縱是抵逆那王詔之令,他也依然想要一試。

可誰知上蒼似是有意,連說出這一句話的機會都不肯給他一次。

殿門被人從外面重重地推開,四個御醫捧著藥盒疾步上殿,個個面色凝重。

「王上!」

「王上!」

宮人們仍在低聲啜泣。

未幾,一名御醫走近他身側,輕聲道:「王上詔見將軍,說話過多以致病體不支。雖是昏了過去,所幸並無大礙。將軍若無它事,或可先行退殿。」

葉增僵著點了點頭,轉身緩步出殿。

天色陰沉,臉上忽有潮濕的一點,他伸出手,看見臂甲上凝有透亮的冰晶,這才發現天上竟然下起了輕雪。

今冬畢止的雪,卻比往年都來得要早。

他下意識地回頭望一眼那高殿朱門,不知為何心底忽然浮起一層陰霧,一如這頭頂天色。

繼而隱隱覺得,這或許是自己最後一次面見孟永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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