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十九章

元光七年十一月二十二日。

陽時三刻,畢止王宮。

寬闊的青磚石道直通淳王政殿,葉增不趨不緩地走在上面,步履驚飛一地鳥雀。

殿外高階上,老內監遙遙望見他的身影,立馬疾步走下來相迎,卻是攔他道:「還請葉將軍止步。」

葉增認出他是常侍孟永光身側之人,便停了下來,「我奉詔入宮謁見王上,煩請替我傳報。」

老內監垂下眼,「王上此刻震怒之中,不論誰人求覲,皆不得通傳。小臣奉命來迎將軍,還請將軍明日再來。」

葉增皺眉,「敢問何事能激得王上病中震怒?」

老內監沉默著,似乎是在猶豫能不能對他明言,斟酌了許久,終於還是開口答道:「王上六個月前曾下詔,.賜婚秦太傅女孫於大殿下,約以明年正旦之初完婚,今晨卻接秦太傅女孫親筆奏疏,表求王上收回賜婚前詔;王上駁其所求,秦太傅女孫乃復上書,言願抗詔不遵.」

葉增聽清,心中大震。

他本已做好了今日上殿便向淳王求娶秦一的打算,卻斷沒想到秦一恰會在今晨抗詔拒婚!

而王詔所出已有六個月,她又為何要拖至今日才要抗詔?

葉增僵了一陣兒,忽而疾問:「王上可有降罪於秦家與她?」

老內監先是點了點頭,卻又緊接著搖了搖頭,「王上念與太傅舊情,已是減罪數等,僅是罷黜了太傅職缺,未曾剝其官俸,亦未降大罪於秦家。至於太傅女孫……」老內監低低地嘆了口氣,「王上詔命已下,國中朝野文武、諸鎮將校凡在其位者,皆不得與之結為婚姻;若有逆命求娶者,皆以不忠之罪論處;終王上在位之年,皆不許其足出秦府一步。」

葉增默聲聽完,慢慢地攥住了拳。

若以抗詔不遵罪論處,這等罪責確不算重。

但他無法想明白,她究竟是為何要這樣做,又為何耍陷自己於如此不利之地?

面對如此王詔,他那意欲邀功求娶秦一的打算也再沒有可以施展的機會。

且非但無法求娶秦一,怕是此番入京連再見她一面的機會,亦都不會再有了。

淺青色的紙鳶迎風而上,搖擺不平。

秦一扯著線軸,一路輕躍小跑,仰臉望著天空,半晌後抿唇一笑,漸跑漸慢,然後手指一松線,將紙鳶直放衝天。

雲蔻坐在一旁的石凳上,瞅她道:「你這模樣,倒絲毫不像是被禁足在府的人。」她抬臂指著天上紙鳶,似笑非笑道:「太傅還等著你能自省、上表向王上告罪,倘是在府前瞧見這飄上天的紙鳶,又豈能饒你?」

昨日宮中傳出秦一上表抗詔之事,秦菩決得知後自然是被氣得不輕,雖是立即代她上表謝罪,卻還是沒有撫消孟永光的怒火,等來的仍舊是降罪於秦家的王詔。

王詔令秦一終孟永光在位之年皆不得足出秦府一步,而秦菩決更是因怒於府中更令,禁她於後府自省,何時省有悔意,何時才能踏出後府一步。

秦一唇邊的笑意有些淡卻,兩隻手撫平長裙上的摺痕,沒吭聲,走去雲蔻身邊坐下,又抬頭望望天邊那漸飛漸遠的紙鳶,復微笑道:「老師覺得我是會自省之人?如今我被禁足在府,只好由它代我去看看外面了。」

雲蔻蹙眉,欲言又止,終只是抬手替她輕理了一下額前被風吹亂的發,沒再說什麼。

二人這般並肩坐了許久,秦一忽又輕輕道:「有時候覺得,便是我親生母親還活著,也未必會像老師這般寵慣我。」

雲蔻淡藍色的眸子閃出一絲水光,卻是笑道:「若你生母還在世,必不會縱你胡鬧至嫁不出去的地步。」

「老師明知我並非胡鬧……」秦一說著話,耳邊卻似乎聽見有陡風刮過、東西落地的聲音。

她下意識轉頭去看,就見不遠處,一隻長尾紙鳶正落在了身後的地上。

一根長桿羽箭自紙鳶骨架處橫穿而過,尖銳的鏃尖沒入冬日荒蕪的草地里,雪白的箭尾猶在簌簌輕顫。

這根羽箭映目而入,竟是如此的眼熟。

正與一年前他披甲跨馬踱入畢止城門時、在馬上所擦拭的那一根,無比相像。

她飛快起身,跑過去撿起那隻紙鳶,將橫穿其上的那根羽箭用力拔了下來,擱在掌心中,輕輕撫過箭桿前端那枚尖銳的銅製箭鏃。

這一根雪羽長箭,本該射穿敵軍喉甲、埋身於戰場血火之中,可此時此刻卻靜靜地躺在她的手中。

這根長箭的主人,雙手曾沾腥血無數,可卻為她做得出這紙鳶來!

秦一怔怔地捧著這紙鳶看了半晌、驀地直起身來,拾裙踩上石凳,踮起腳尖,極力向秦府牆外眺目望去。

雖知定是什麼都看不見,可她依舊像是能看見他的身影一般,固執且堅定地凝視著那一根羽箭飛來的方向。

耳邊似乎響起輕輕一聲長弓松弦的聲音。

她幾乎要以為這是因自己過於想要見到他而產生的錯覺。

可下一瞬便又有一根羽箭凌空而入秦府後院之中,鏃尖埋地,箭桿之上同樣穿著一隻深綠色竹篾骨架的紙鳶。

秦府後牆三百步開外,赤絕正垂首抖弄長鬃,時不時地發出一聲粗喘。它背上的鞍韉兩側各掛有五隻紙鳶,大小各不一,看上去做工極其粗糙,唯有那骨架所用的竹篾是上等竹木所造。

弓弦微微顫動,葉增轉身,伸手從赤絕的背上摘下第三隻紙鳶。

他抽箭,穿過紙鳶背後的竹篾,搭箭上弦,然後抬臂張弓,對著不遠處的秦府朱牆上空引出一個完滿的弧度,松指放箭,看羽箭挾風之厲勢攜紙鳶一併飛入秦府後院之中。

自寰時起,他已在此處等了二個對時有餘。

是從未做過類似的事情,所以竟不知該如何動手,亦不知道該何時動手。

直到他看見一隻斷了線的紙鳶拖著兩條長長的紗紙細尾、自秦府後院中輕悠悠地隨風飄出後,他才斷了猶豫,用箭射出了第一隻由自己親手做成、又從河南大營千裡帶來畢止的紙鳶。

他抬頭,望向天空中那抹越飄越遠的淺青色,半晌後轉身,再度伸手去摘赤絕背上所掛的第四隻紙鳶。

朱羅官巷入口處,許閎牽馬立得筆直,一動不動地守著巷口,目光四下里不停地張望著,生怕會有人路過此處,發現葉增此時此刻正在做的事。

直待葉增用箭將那十一隻紙鳶一個接一個地射入秦府後,他才漸漸鬆了口氣,放開早已攥得滿是汗水的拳頭。

早在今晨葉增要他帶其來秦府之外時,他的驚詫之度便不足以用言語來形容。

雖知葉增對秦一自去年一遇後便惦念不忘,但他絕沒料到葉增會為了秦一做出這種事情來。

身為堂堂的鷹沖將軍、淳國河南行營大都統,卻會為了一個女人而親手去做十一隻紙鳶,更將這些紙鳶自千里之外的大營兵帳中小心翼翼地帶到京城畢止,而且還親自來到秦府之外、用長箭一個個地將這些紙鳶射入秦府之中!

他深信自己絕非唯一一個不敢相信葉增會做出此等事情的人。

倘叫河南大營中的上將下兵們知曉此事,試問又有誰能相信他們那個平日里對敵冷靜剛硬、手裡只握長槍弓箭、心中只有殺敵制勝的主帥能夠做出這樣的事來?!

真可謂是……

英雄亦有氣短時啊。

他兀自亂想著,全沒發覺葉增已至眼前。

「走。」

葉增行過他身側時道,聲音一如往日般平靜。

許閎乍然間回神,抬頭看見赤絕已是一躍衝出巷口,忙翻身上馬,跟著他向北城王宮處行去。

馬蹄不輕不重地敲擊著磚道,葉增一路無言。

許閎卻憋不住話,雖極力剋制著卻仍沒忍得住,破口而出道:「將軍一會兒入宮謁見王上……可萬莫說出什麼不該說的話來。」

「什麼話是不該說的?」葉增的聲音辨不出情緒。

許閎頓了頓,答道:「王上昨日下詔,國中朝野文武、諸鎮將校凡在其位者,皆不得與秦姑娘結為婚姻;若有逆命求娶者,皆以不忠之罪論處。將軍該不會是忘記了罷?」

他因知葉增的為人秉性,所以這話說得是格外加重語氣。

「你多慮了。」葉增緩緩地道,可手中卻猛地用力抽了一鞭坐騎,策馬向前飛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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