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十八章

傍晚時分遠天流霞,大營之中埋鍋造飯的香味飄傳數里。

齊凜拎著一把紮成捆的竹條大步走近中軍帳外,在外高聲稟過後,便揭帷入內,興沖沖地叫:「葉將軍!」

葉增正在拭劍,聽見聲響後望過來,一眼便看見了齊凜手中的那捆竹條。

「什麼東西?」他坐直身子,盯著那一片刺眼深綠。

齊凜神采飛揚道:「霍丘的竹條!將軍不知我求了張將軍多少回,他才肯勉為其難地給我帶回來這麼一小捆。」

葉增抿直嘴角,不言語。

有淡淡的竹香漫入鼻間,清涼潮潤。

……原來這便是霍丘的竹條么,他心道。

齊凜集於獻寶,忙不迭地將竹條拆開攤在地上,指手劃腳道:「上回見將軍扎紙鳶,方法似不甚對。須知這竹條須得削得均勻細薄才好用……」

葉增看他速度飛快地削好一條、又將削第二條時突然道:「夠了。」

齊凜抬頭,打量著葉增的神色,慢慢將手中的東西放了下來。

自從河南大捷、畢止傳詔葉增提前入京詣闕後,他便屢屢發現葉增的異常之處。

一役收復河南十三重鎮、招降均軍一萬二干余,此事可謂轟動朝野,然而便是此等天大的功勛,擱在葉增眼裡似也變得有些寡淡無味,為麾下將士們請賞的札子一封封送至畢止,於自己的封贈賞賜卻是盡數謝絕。

而越是臨近啟程入京的日子,葉增在營中的話便變得越少。

起初他以為是因戰事方靖,河南十三重鎮的軍務繁多如山,葉增因過於忙碌才變得沉默;可在發現了幾次葉增借口處理軍務卻是回帳睡覺後,他才覺出事情有些蹊蹺。

齊凜試探地問道:「將軍可是不願回畢止?」

葉增一副沒什麼話好答的模樣,靜坐了半晌,忽然盯著他問:「你自詡讀書讀得多,可知赤絕這名字是什麼意思?」

齊凜一愣,腦中飛快轉了轉,「原來赤絕這馬名,竟不是將軍自己起的?」

葉增閉了閉眼,似是自言自語:「它並非赤色毛髮,何故要叫它赤絕?」

齊凜雖不知這馬名為何人所起,可卻隱約覺出這人在葉增心中地位非凡,遂想了想道:「依我看來,赤絕這馬名或有兩層含義:一為形容將軍坐騎脾性如火,可謂世間罕有:二為形容人之真心,是屬獨一無二。」

夜來帳中光線昏暗,十幾隻沒做好的紙鳶凌亂地擺了一地。

葉增盤腿坐在當中,拿短刀一點點地將竹條削薄削細,然後將竹條小心翼翼地貼在繪有彩畫的紗紙上。

這霍丘的竹條,果真是扎紙鳶的上品。

他捏著刀,想起當日她開口要這霍丘竹條紮成的紙鳶時的模樣,緊抿的嘴唇不由自主地輕咧了一下。

可她又怎知他一定收復得了這河南十三重鎮?

他低下頭,慢慢地將貼在紗紙上的竹條屈直,心底似乎也有什麼一直彎屈著的東西被一把抻直了。

赤絕。

竟是獨一無二之真心的意思么?

元光七年十一月二十一日,葉增奉詔抵京。

淳王孟永光特命長子孟守正代為出城十里,親迎葉增於畢止南郊。

這是淳國有史以來頭一次賜予邊將如此高的殊榮。

而與葉增一年前初敗均軍、隨孟守文入京詣闕那次相比,此番畢止才可謂是真的「舉城皆欲一睹鷹沖將軍葉增之容」。

孟守正設犒軍宴於城南,卻為葉增謝拒不受。而葉增披甲入城,不待翌日入宮先行謂見淳王,便在頭一天晚上徑直去了孟守文的府上。

此事一經傳出,聞者無不愕然。

雖然都知葉增當初乃是經由孟守文一手擢拔才能有今日之軍功聲名,可誰又能想到他竟可如此不顧忌地張告朝野自己所親所附之人為誰。

且又是如此不給孟守正留一分一毫的情面。

桌上的兩杯清茶慢慢地都涼透了。

孟守文翻閱著案上的一厚摞札子,漸漸地便有些不耐煩起來,拿眼去瞥坐在對面下首處的葉增,哂道:「白日里在城外鬧出那麼一大番動靜,夜裡卻來這兒裝啞巴?」

葉增對上他的目光,仍是沒有開口說話。

「倘是有話,直言便是。」孟守文皺眉道,只覺葉增這一副有話不說的樣子倒是罕見。

今日葉增入城謝拒孟守正宴邀卻又夜訪孟守文府邸,畢止城中已是群議紛紛,皆言鷹沖將軍葉增性情峻急無羈、身為邊軍大將卻光明正大地親附淳王三子。

孟守文雖與葉增已有整一年未見,可卻深知葉增不諳畢止朝野中的這些名堂,若問其心中藏著什麼念頭,怕是唯有殺敵致勝四字而已。

因而葉增一入城便來造訪,除卻是因有事須來向他面稟之外,他卻也想不出旁的理由。

如是又等了半晌,葉增才一動眉頭,終於開口道:「明日謁見王上,末將想要求賞。」

孟守文的目光變得有些古怪,「倘是我沒記錯,當初畢止接河南大營捷報時,父王下諭與你的封賞不在少數,可卻被你盡數回奏謝絕了,如今詣闕卻是要求什麼賞?」

葉增又沉默下來。

孟守文便是傻子也能看出他今次是有心事,雖被他弄得略為煩躁,卻也不能急逼他開口,只得道:「你一役收復河南十三重鎮,便是沖著此等功勛,也該好好封賞你一番。河南此次大捷可謂四州震動,父王雖是未曾明言,可對你的激賞之情卻是不言而喻的。料你明日謁見時不論求何賞賜,父王必都會首肯,又何須為此擔憂?」

葉增伸手捏住茶盅,似有遲疑:「末將想要一個人。」

「女人?」孟守文幾乎是下意識地問。

葉增點了一下頭。

孟守文挑眉,片刻後嘴角帶起一抹淡笑,「原是為了個女人。你若看上了哪家千金,直與我說便是,又何須去向父王求賞。」

葉增一字一句道:「末將想要秦太傅的女孫,秦一。」

孟守文聽清,嘴角的那抹淡笑瞬時冷住,臉色亦跟著變了,「秦太傅的女孫已被父王賜婚紿王兄,你不知道?」

葉增道:「末將知道。」

「知道你還要?」孟守文幾乎有些發怒。

葉增不再開口,神色亦無所起伏,似乎早已料到他會是這等反應。

孟守文鎮了鎮心神,力圖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和緩:「畢止城中美眷如雲,聞你鷹沖將軍葉增之名便傾心以付的女子盈滿於道,你大可從這滿城女子之中盡擇所愛——只要不是秦太傅的女孫。」

葉增不發一詞地坐著。

孟守文瞧著他這一副如同石頭似的冷靜模樣,便愈發覺得煩躁起來,「你今次是鐵了心了?」

葉增繼續沉默著,然後突然起身,對著孟守文驀地單膝跪下,垂首道:「末將今夜此來,實為謝罪。」

孟守文緊緊地盯著他,半晌後冷冷道:「我只當你今夜是有何要事才前來面稟,卻不想你原是來向我先行請罪的。若怕此事會連累到我,倒也大可不必——橫豎我與王兄之間早已是罅隙叢生,而父王更無打算傳位於我。」

葉增終於抬眼,聲音有些低:「三殿下。」

雖是早已解去孟守文親兵都統一職,可他卻知這畢止城中依舊當他是孟守文心腹親將的大有人在;便是他自己,也仍舊念著孟守文當初對他的擢拔之恩。

一年未見孟守文,並不代表他在煙河南岸便絲毫不聞畢止朝野之事。

年初淳王下詔,以長子孟守正為控鶴軍指揮使、權領畢止及周邊十城之防務,而將甫立軍功而返的三子孟守文擱置不用,僅封其了個殿前都虞侯的虛銜,便再也未讓其碰過軍務一分。

人人都知道這對孟守文而言意味著什麼。

其後淳王將秦一賜婚孟守正一事,更是讓國中上下幾番揣測淳王是欲傳位於長子,然而因無王諭正式付下,便也無人敢公然談論。

他此番坐擁收復河南之功,入京詣闕卻欲挾功邀賞,若說他葉增行事與孟守文毫無關係,怕也無人肯信。

——可這心中愧疚之意,又豈是謝罪二字便能消解得了的。

孟守文卻站著許久無言。

葉增的這一聲似是將他橫拉硬拽回了一年多前那戰火紛飛的煙河北岸.血與利箭之中那一聲「三殿下」直將他從鬼門關口硬生生地救了出來。

孟守文低眼,語氣亦弱了下來,「起來罷。」見葉增仍跪著不動,他又道:「當日我蒙你所救,你卻從未以此邀賞過。難得你今日也會有心心念念想要的人,欲求則去求,又何須來向我謝罪。」

說罷,他又微微皺眉,「想你葉增在沙場之上縱兵擊敵時是何等冷靜果斷,如今卻為了區區一個女子而如此不管不顧……真可謂是英雄氣短。」

秦府。

燭光輕晃,杯中茶花似被覆了一層金澤,在水面上浮浮沉沉。

秦一慢慢地睜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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