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十三章

「赤絕。」

「赤絕。」

「赤絕,來這邊吃草!」

「赤絕,赤絕你別往那邊跑啊……」

張茂倚若干草堆擦拭長槍,抬起頭,默默地望一眼遠處為追葉增坐騎而跑得滿頭大汗的許閎,嘴角翹一翹,又低下頭繼續擦槍。

未幾,許閎鎩羽而歸,一屁股挨著張茂坐下來,三兩下解開衣甲,喘著氣道:「由它去跑,待它累了自會回來!」

張茂神色不動地繼續擦槍。

許閎拿胳膊肘捅他,「將軍的這匹馬兒可服你管教?」

張茂搖搖頭。

許閎挑眉:「你跟了將軍這麼些年,連他的坐騎都管教不了?」

張茂將長槍一把豎起,用力扎進草堆中,「將軍卧傷在帳,是讓你替他給赤絕上草,並非是讓你管教它。」

許閎也抽過地上一桿長槍,幫他一道擦拭,猶不甘心道:「這馬兒不到兩歲時便被將軍收歸帳下,跟了將軍五年有餘都不曾有過名兒,你說將軍為何突然興起要叫它做『赤絕』?」

張茂瞟他一眼,「我又從何知曉?這馬兒可是跟著你們去了趟畢止,回來便有了名兒!」

許閎若有所思,像是悟到了什麼,又抬眼遙望正在不遠處撒蹄兜圈子的赤絕。

張茂繼續道:「倒是你,不留在畢止跟著三殿下享福,又回來河南大營吃苦做什麼?」

許閎笑嘻嘻地伸手去搭他的肩頭,「自然是捨不得你們這群軍前的弟兄們。」

張茂一把拍開他的手,盯住他,「營中不少人都說,你是三殿下派來將軍身邊的耳探。

許閎的笑意頓時僵在嘴角。

張茂仔細打量他的表情,口中又道:「但我卻想,你多少是同我們一道受過傷流過血的,殺入均軍陣中的狠勁亦與我們無甚差別。

許閎嘴角的笑意復又漸漸化開,可這笑中卻透著些許無奈,「我是打從心底里敬服將軍的,亦視你們為緩急可共、生死可托的袍澤們,只是有些事情,我確是身不由己。」

張茂盯著他的眼看了許久,撈過長槍起身,「罷了。」他步行向西,「三日前派去探察卮陽的斥候人馬應快回營了。」

許閎隨他而行,皺了皺眉:「希望此番折損並無上次那般大。」

「上次石催領兵,到底是年輕,未防均軍的暗道兒,以致折兵過甚。」張茂狠狠啐道:「這次換了經驗老道的夏濱,想必應能探出均軍近日來在卮陽一帶究竟在搞什麼勾當。」

許閎點頭,「均軍蟄伏過冬,眼見天氣漸暖,便又不安穩了。逢將軍近來卧傷在帳,這卮陽一帶千萬莫出什麼大變故才是。」

軍帳中草藥味甚濃,牛皮與圖攤了一地。

葉增坐在馬紮上,由軍醫揭開他的衣襟給他換藥,手中把玩著一軸硬實的紙鳶線。

軍醫下手飛快,臉色卻不善:「將軍這回箭傷深重,切記不可在傷好之前再度帶兵出戰。」

葉增有些心不在焉。微微點頭,便算應了軍醫之言。

軍醫在他肋下塗了層厚厚的草藥,一邊纏葯布上去,一邊用餘光瞟他手中線軸,眉微挑:「將軍何時喜歡起紙鳶來了?」

葉增抬眼,未答卻道:「從前見人放紙鳶,只道這東西小小,做起來應容易得很。可如今才知,這東西做起來還甚是麻煩。」

軍醫只當他是因負傷禁足才在帳中尋點樂子,便道:「將軍若是喜歡這東西,命人尋個巧匠來做便是,何故非要自己動手。」

葉增嘴角動了動,搖搖頭,擱下了手中線軸,沒再說什麼。

軍醫離帳之時,正與入帳而來的許閎、張茂錯身而過。

葉增聞聲側目,見張茂臉色陰沉,心下已有幾分瞭然,問道:「夏濱的人馬回來了?」

張茂點點頭。

「均軍動靜所向何處?」葉增又問。

張茂道:「卮陽一帶,竟又有增兵的跡象,兵力不下數千人。據察,此千餘兵馬並非是謝崇骨麾下親軍,乃是另自天啟北調而上的。」

葉增低眉,目光掃向腳下與圖,「謝崇骨甫任均軍北帥,動作便如此之大,連遮掩都不遮掩一下,也未免太過狂妄了些。三萬守軍鎮城不出,卮陽增兵竟自天啟北調而上——裴沂這回是狠了心地將家底全部壓在了謝崇骨身上。」

半晌。他又道:「裴沂是個聰明人,不肯長耗,卻願一搏。不過若以謝崇骨在均軍中的威名,倒也值得裴沂如此拼力一搏。」

論戰功,謝崇骨本與梁隱齊名,俱是當年裴禎麾掃瀾州晉、彭二國時的得力驍將,奈何其後因在廢帝改朝一事上得罪了劉仁翰,而致日漸失寵於裴楨,自元光元年起便被擱置於陽關一帶鎮守,連裴禎親征北上伐淳時都未令其隨行。

然如今梁隱戰死、裴楨身死於軍中,而均軍於河南已是兩次吃敗於淳軍,裴沂在奪位稱帝後為求穩定北軍軍心,才再度起用了本已有七年不曾挂帥出兵的謝崇骨,令其北上菸河,坐鎮北面軍前,借其過往威名重振均軍士氣。

謝崇骨於元光七年三月北赴菸河,設帥司於隸雲,坐望河南十三重鎮守軍,豎新令、嚴獎懲,確使之前接連兩次遭敗的均軍士氣恢複了許多。

自四月起,謝崇骨便陸續增兵河南卮陽一帶。卮陽地靠南岸東北,為河南十三鎮中最小之城,其北面河岸亦為菸河沿線最高之處。均軍於此處大量增兵,卻令淳軍疑惑滿腹——若為守城,則不需如此鄉的兵備;而若為渡河,則此處並非兵家上上之選。

十日前石催奉葉增之命,領斥候營中五十人馬出營向東,本欲一探卮陽一帶均軍守備,卻於途中遭均軍伏擊,一役折損二十二人,當即不敢再進、收兵而歸。河南大曹斥候營中的士兵個個都是一等一的精兵,此番折損令營中將校無不心痛,夏濱乃主動請纓,於三日前再度東進卮陽,察探均軍動向。

所幸此次未逢意外。

「卮陽。」葉增彎身點了點與圖上的那一點,眉皺起來,似在自言自語:「謝崇骨在此處屯積如此多的兵馬,是欲如何?」

張茂看了一眼許閎,想了想,才開口:「夏濱此番還察出一事。」

「說。」葉增頭不抬地道。

「新增的均軍人馬中,似是挾帶有不少河洛匠師。」

葉增陡然抬眼,「河洛人?」他眉皺愈緊,「可是察探清楚了?莫要誤看了。」

張茂低聲道:「應是無誤。此等事情,夏濱若不察探清楚,怕也不敢亂說。」

「河洛人……」葉增又重複道,語氣略有些不可置信,「河洛族群遠離中州四境,裴沂他從哪裡找來這麼鄉隨軍的河洛匠師?謝祟骨要這些河洛人在卮陽一帶又是要做什麼,」

他起身,在帳中踱了數步,「你點些人馬,不要多,入夜之後隨我一道出營去看看。」

張茂微有遲疑,「將軍身負箭傷,軍醫曾矚傷好之前不可出兵。將軍若想探個仔細,讓屬下領兵前去便是。」

葉增臉色有些沉,許久才點了一下頭,「由你去,我也可放心,只是記得莫要打草驚蛇。」

張茂應了下來,轉頭瞥到帳角堆著的幾疊竹條和一些扎了一半的紙鳶骨架,下意識道:「將軍今日仍在扎這玩意兒?」

葉增看過來,臉色微微變了點。

張茂不解,反望向他,卻又道:「將軍扎這許多紙鳶是要做什麼?若是出兵所用,不由讓屬下去找些巧匠來做。將軍在養傷這段日子裡,也可省些心力。」

許閎在側忽而輕輕咳了一聲,上前拽了一下他的衣袖,「將軍卧傷在帳定是悶得慌,找些事來做,也算是恰情,要你多管閑事?」

張茂仍是茫然不解,葉增卻已岔開話題,問許閎道:「募兵主事,近日來進展如何?」

「還算順遂。」許閎答:「沿河至今已尊有六千餘人,皆是年輕力壯之輩,其中凡是能騎馬張弓者,皆已選送至騎射營中受習。」

葉增道:「六千還遠不夠。此事你須得多操些心,餉銀若有短缺,及時報與我知曉。」

許閎點點頭,又像是想起什麼,忽而笑道:「這幾日倒有一事,很是有些意思。」

「何事?」

「一個來應招的年輕男子因未符合要求而被募官拒之營外,卻是苦留四晝夜都不走,旁人問他為何不走,他竟答葉將軍當年在永沛大營外坐了兩天一夜後便被破格收編入伍了,方才我出營去看時,見他仍在轅門外坐著,模樣倒是堅定,只是不知還能堅持多久。」

葉增揚眉,「可是因家裡窮?」

許閎搖頭,「看他的樣子,並非窮人家的孩子。」

葉增想了想,「如此執拗,定有其因。叫進帳來讓我看看。」

許閎領人進帳時,張茂正將地上攤著的輿囤一張張捲起,抬頭看見來者,硬生生地將其盯了半晌,未了像看怪物似地道:「將軍,這還真是個富主兒。」

男子容貌俊逸,模樣不過十七、八歲,消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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