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五章

自元光六年三月十二日始,淳國諸鎮屯軍所出馬步援兵陸續抵赴河北大營,至三月末四月初,河北大營共增馬步軍計一萬二千餘。

孟守文隨即敕以西川、劍閣二營共三千精銳歸葉增麾下統領,余兵均分諸將帳下,又令全軍於煙河北岸深溝壁壘,力防均軍再度渡河強攻。

四月初的晚風已是暖意熏人。

有流霞自天空飄過,月轉雲上,天色不多時便漸漸黑透。

月光如銀絲般透過樹梢灑下,鍍在正於林中噤聲疾行的一行人馬鎧甲之上,將這一片冷硬鐵色映出了些許柔意。

戰馬口中銜枚,嘴被草繩緊緊纏住,身上披裹了油布,不少仍在向下滴水,油布之下駝著些許柴草,正由士兵們牽著快速穿林而過。

方一出林,這一支幹餘人的隊伍便打出均軍的旗幟,揭掉馬身上的油布,急速列陣,加快腳步繼續前行。

行了約莫兩個對時,才從陣前傳來輕微的響動。一人策馬出列,反身馳至陣後,尋到壓陣之人,低聲道:「葉將軍,前方過山便是了。」

葉增立身馬上,頂著夜色望向遠處,點頭道:「傳令下去,便按前所計議,分兵倍道而進,遙見均軍輜重糧營則止。倘是途遇均兵來詢,便答乃自文安奉令運送柴草入倉。」

士兵領命而退。

不多時,人馬便裂為兩陣,分別自山道兩旁繞行前進。清凜夜色下,隱約可見被山脊遮擋在後的那一片灰沉沉的均軍糧草屯營,其間插矗著赤紅色的均軍大旗,縱是隔山亦能看得清晰無二。

此處蔭山糧營距均軍的南岸大營僅有六十里,乃是裴禎特設用來囤積自天啟北出銘濼山、過岐水、再經文安一路運至軍前的輜重糧草所在。裴禎親帥四萬大軍北上伐淳至今已逾一年,軍需所匱亦非一日兩日,自梁隱一連攻佔淳國河南十三重鎮後,裴禎便將麾下大軍的糧草補給一線轉向煙河以南,連派重兵加以防守,至於蔭山前後的護營之兵倒是一減再減,以為無所可憚。

因而此地便成了葉增領兵出襲其糧道重營的頭一處。

待行過山道,已近歲時。

人馬聽令止步,默不出聲地立在山前夜影中,但等葉增下令。

葉增於陣中環視,看見麾下這千餘兵馬如此整肅,一路上一直緊繃著的身板才稍稍放鬆了些。

當初孟守文以西川、劍閣二營援兵劃撥他麾下之時,他本是存了疑慮,擔心這些別鎮之師難以統帶,卻沒想過年初淳王遣使分赴諸鎮屯軍傳諭河北大捷時,他葉增手刃梁隱之威名早已遍聞各營兵馬,此番奉命南下的各營馬步精銳對他的敬服之度絕非河北大營將兵可比,而西川、劍閣二營人馬在他麾下更是令行禁止,毫無驕躁之態。

於此一點上,他倒是不得不佩服孟守文的前瞻手段。

思慮間,張茂自後策馬輕輕靠過來,以微不可聞的聲音道:「將軍,均營今夜倒是靜得有些奇怪。」

葉增點頭,眉頭輕鎖,「且去探探究竟。」

張茂領命無聲而退,飛快地在陣中點了兩個士兵,翻身下馬,在山影夜色的掩映之下出陣而去。

不遠處的均營無燈無聲,竟似一座死營。

許閎在他身側,亦忍不住出聲道:「莫不是均軍已知將軍今夜此行,特布空營使詐?」

葉增斜望他一眼,「不可能。」

約莫過了三刻,出去一探究竟的三人才返回陣中。

「的確古怪。」張茂方一上馬便急著稟道:「整座大營竟無一絲人聲,囤積柴草糧食的地方都已被人縱火燒過,像是此處均軍業已棄營而走。」

葉增的臉色慢慢變了,抿緊嘴唇未言,目光卻轉而望向蔭山北面。

自二月末至今,兩個月來均軍遲遲都未再整軍渡河,營中自孟守文以下諸將皆以為是河上疑兵之效,而裴禎則因梁隱之死不敢輕進。

可眼下看來,事情絕非這般簡單。

均軍於蔭山棄營焚糧,可謂是自絕南面糧道,但卻又留下完好無損的空營殼子,目的無外乎是要擾亂淳軍視聽。

到底是為了何事,會使裴禎出此之策……

忽起一陣凌亂蹄聲,自山間踏道而來。

幾乎是下意識地,前陣中的校兵們皆紛紛持弓扣弦,前俯在馬,目不轉睛地盯著前方山道出口。

「不得輕動!」葉增低喝了一聲。

士兵們聞令,乃緩緩收起短弓,可攥著馬韁的手卻已鬆開,按在了腰間的刀柄上。

不過彈指幾瞬的功夫,就有二匹均騎突闖入眾人視線,馳速飛快,眨眼間便奔至山前不遠處。

似是看見了這邊陣中的均軍旗幟,二人急急地勒止住坐騎,調頭兜了回來,隔若夜色打量了片刻,方有一人高聲喊問道:「爾等何人?」

全陣兵馬都繃緊了身體,噤聲不語。

葉增沖許閎與張茂二人比了個手勢,二人會意,分頭拍馬出列。

許閎行至陣前,亦是高聲答道:「我等乃是奉了天啟霍將軍之令,自文安運送柴草而來!」

那邊二人聞聲未語,反倒交耳嘀咕了許久,才又有人開口喊道:「蔭山糧營已於三日前撤空,爾等路上未曾接令么!」

許閎頓了一下,似是不知該如何回答,口中小聲罵了句「直娘賊的均軍狗兵」,便轉頭去望葉增。

此時張茂已驅馬而回,貼近葉增身側道:「粗查過了,山前應當只有這兩騎,將軍莫須與他們多廢話。」

葉增低眼半瞬,隨即利落道:「射馬腿。」

話音方落,張茂便已張弓搭箭,下一刻羽箭破空而出,風聲過耳,隨即傳來了對面馬倒人翻的聲音。

戰馬嘶鳴聲在靜謐的夜裡聽起來格外驚心,有怒喝聲響起:「我二人乃陛下身側親兵,爾等究竟何人,是欲造反不成!」

「廢話真多。」許閎輕啐一口,不等葉增再下令,便領了數人拍馬奔過去,毫不費力便將兩人抓了回來,扔進陣中。

到了此時,兩名均兵才陡然反應過來,這一陣豎著均軍軍旗、明槍利甲的人馬哪裡是來運送柴草的輜重兵,分明是由淳軍兵馬偽裝的,當下又驚又怒,連聲破口大罵起來。

兩旁有士兵橫槍壓於二人胸口上,令二人無法動彈,又有人將短刀出鞘,置於二人頸間,豈料二人仍是不屈不服地大聲咒罵。

「住口!」許閎早已不耐煩,翻身下馬,一跨步便踩在其中一人肩頭上,「我且問你,蔭山糧營何故被撤空?」

那人狠狠地呸了他一口,「爾等何人麾下?敢於我均營背後撒野,是不想活了!」

許閎不怒反笑:「何人麾下?淳軍三殿下親兵都統、鷹沖將軍葉增之名,想必爾等定是聽過。」

兩個均兵聞言,不約而同對望了一眼,神色從驚怒轉為駭懼,顯然是聽過葉增之名,當下便住口不再咒罵,卻也不肯回答許闌所問一字。

葉增默不作聲地立在馬上,借著微淡月光打量著這二人的神色。

自梁隱戰亡至今已有四個月,兩軍之中對於他葉增的傳聞更是隨時間流逝而變得愈發誇大不實。當初孟守文為彰河北大勝,特意將他射殺梁隱一舉奏為手刃梁隱,不久又被人傳為是他生擒梁隱、於均軍面前按而斬之,而百人火筏攻船之功也變為他葉增一人獨勇,傳聞更是說他孤身登船、於火海亂箭之中將孟守文教出生天。

此種種荒謬的傳聞曾令他感到錯愕不已,卻為孟守文所喜聞樂道,說是如此一來倒可令均軍聞其名則不敢逆戰。

他本是不以為意,可在今夜此刻看見這兩名均兵的神情後,才覺出孟守文的話確有一絲道理。

因見無論許閎如何恐嚇威脅都撬不出那二人口中一字,葉增這才下馬走近二人身前,令人撤去刀槍,注視著二人道:「我是葉增。」

兩名均兵聞言臉色又是一變,身子明顯僵硬了。

葉增臉色平靜,聲音不高也不低:「一年前兩軍初交戰,我與一名同袍奉命過河刺探敵情。那天晚上風極大,回去時一匹戰馬眼睛被碎石刮傷,發起癲來,招來了均軍守兵。我僥倖攜報脫身,同袍卻被連人帶馬生擒。」

無人知道他說這些是何意,卻也無人敢打斷他的話,被俘的兩名均兵更是將注意力都集中在了他下面將要說的話上。

葉增俯身,離那二人近了些,繼續道:「當時我雖脫身,卻不願孤身旋走,因藏匿於不遠處的石碓中,意欲藉機救我同袍。均軍守兵既得我同袍人馬,便逼其說出淳軍屯兵機要,我同袍自然不肯輕易屈服,結果想必你們應當很清楚。」

他看著兩個均兵嘴唇開始發抖,又道:「均軍的手段,你們定是比我更了解。先是斷手腳,然後割耳鼻,最後剖心肺。等人死後,又將其身上的肉一片片削下來,直待見骨才收手。那一夜我從頭看到尾,看得很清楚。回營之後我一宿未睡,滿腦子都是那人那馬。」

許閎站在旁邊,昕得臉色大變,抬限去望張茂,卻見張茂嘴角抿得僵直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