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四章

元光六年正月初六,河北大營紅旗捷報飛馬送抵畢止。

孟守文以十二月十七之夜退敵一功盡歸葉增所有,詳表其設伏襲敵、奮力救主、手斬梁隱三事於御札之上,奏以葉增為親兵都統、依國朝故例左遷鷹沖將軍。

畢止聞報舉朝震動。

淳王孟永光特詔加賞河北大營上下將兵,又遣使持報以諭國中諸鎮屯軍,令各出馬步精銳南下增援。

至元光六年二月末,諸鎮軍馬凡論及河北大營之事者,無不提及葉增之名;淳國朝中議和之聲亦因河北大營此一勝役而消減甚多。

快馬蹄聲在入夜後的大營中聽起來格外驚耳。

過轅門,葉增勒緩攏轡,利落地翻身下馬,將木枚從馬嘴中取出來,拍拍馬鬃,任營兵將馬兒牽了去,自己披著一身濕甲大步往中軍走去。

空氣中漂浮著一股淡淡的烤肉香氣,遠遠地便有守帳士兵將帳簾撐起,恭聲道:「葉將軍。」

葉增在外將靴底狠狠在地上蹭了蹭,又撥去甲胄上的幾處濕泥,才慢慢地走了進去。

帳內暖意蒸人,地上火盆里炭舌張牙舞爪。

「回來了?」

孟守文聞聲早已起身走出內帳,盯著一身水氣的葉增,眉頭輕輕一舒,神色瞬時懈怠了幾分。

見葉增點頭,他便踱去案前,「如何?」

葉增跟了過去,稟道:「帶著張茂幾人一併過河,摸了兩個敵哨。均軍守備之嚴森,竟甚往日。河上日益減寒,恐其近日內欲有所動。」

孟守文靜默片刻,方道:「馮徽等人日前所言,竟是皆無可信之處?」

「非也。」葉增動動眉頭,「均軍自梁隱一敗後,士氣大有所落。馮將軍等人大放空船、於煙河上下廣布疑兵,確能威懾均軍,使其不敢輕進。然梁隱既死,裴禎豈能甘心?以其貪暴之度,必欲尋隙而為愛將報此一仇。再者,均軍自天啟北上時日已久,糧草繼之不及,全仰所佔河南十三鎮為之補耗,若是再不北進大掠。只怕裴禎麾下大軍亦撐不過多時。」

「裴禎,」孟守文臉色暗下去,口中輕念:「雖踞天啟自命為帝,實不過一介亂臣賊子;其麾下將兵雖是征伐勇猛,然終不過殘戾之徒耳。我淳國又豈會果為他所敗!」

他轉身,問葉增道:「與其坐等其進,不若我軍先下手為強,依你之見,倘若我軍此番渡河強攻,勝算能有幾成?」

葉增抬眼,「殿下若欲先於裴禎動兵,末將以為不必正面強攻。傷彼之兵,士氣為先,殿下倘能出奇兵斷其糧道一二,則其士氣定會大傷,到時再整大軍渡河傾壓之,必能使其不戰而潰。」

孟守文思慮了一陣兒,伸手撥平案上攤著的牛皮輿圖,「擇其糧道而斷,當擇何處?」

葉增順勢一指,道:「眼下均軍所重之處,無外其所佔淳國之河南十三鎮;至於自天啟出銘濼山、過岐水、北通軍前一線糧道,倒無重軍所護。裴禎性剛愎,不憚有人能夠避其耳目而襲其後援。我軍之前素懼均軍之威,未敢存此之念;如今一勝之後士威大振,或可一試。」

孟守文聽著,手將輿圖按得更緊了些,「若出奇兵襲此糧道,可有十足把握?」

葉增頓了一下,「若從馮、吳、楊三將軍中擇一領兵出戰,以其宿戰之能,當有七成勝算。」

「若是由你領兵出戰,又如何?」

孟守文未抬眼,仍盯著那張輿圖,不緊不慢地問。

葉增似沒料到會有如此一問,臉上閃過一絲猶疑之色,轉又鎖眉道:「殿下苟肯信末將,末將必為殿下做萬全之策。」

孟守文回頭看看他,像是捕察到了他那一絲猶疑,「所憂何事?」

葉增默了默,方緩緩道:「末將軍中資歷尚淺,因梁隱一役而得飛遷已是未循舊例,倘若此番由殿下親命領兵出戰,恐為眾將所不服;又,末將得遷時已從馮將軍所部同遷百名遠探斥候軍僚屬至殿下帳下,此番如若再調諸將精銳由末將領兵出戰,恐於殿下聲名不利。」

「原是為此。」孟守文聽後輕笑著哼了一聲,心道你葉增倒是個忠義之徒,冠冕堂皇數言之下,無外乎是怕自己跟了多年的老將軍介懷,因道:「當初選你來我帳下,自然要將你的舊屬親信一併調來,此事馮徽亦是首肯了的。如今若著你領兵出戰,我倒無意再碰馮徽所部人馬。不僅不碰馮徽的人馬,其餘將領的一兵一馬我亦未打過主意。」

葉增聞言眉頭緩舒,靜等他下文。

孟守文道:「備給你的兵馬,我是早已盤算好了的。」他見葉增面色愈發怔疑,才抖出底細:「父王年初詔令諸鎮屯軍各出馬步精銳南下增援,近些日子來陸續接報,西川、劍閣二營援兵不日便將抵赴河北大營,我意從中撥三幹人馬與你統領。」

「三千?」葉增聞言竟是一驚。

孟守文睨他一眼,「怎的,嫌少?」

葉增忙搖頭,「不是。」

從前人在馮徽帳下時,因其所部遠探斥候軍屬性特殊,所集又皆是各部精銳,縱是他身為校尉,所領亦只不過百餘名士兵而已。今次聞得孟守文欲拔三千人馬與他統領,是以一時掩不住驚訝之情。

孟守文打量著他的神色,心知他在想些什麼,口中卻故意道:「依國朝故事,一個只領三千人馬的鷹沖將軍確是寒酸了些。待此役得勝,我定向父王奏表,替你再多討些兵馬。」

葉增面染尷尬,只得低聲道:「既如此,末將先謝過三殿下。」

孟守文將輿圖捲起來,抄過一旁用油紙覆著的木盤,揭開來,沖他道:「知你一天未進水食,特命營中伙兵給你留的。」

葉增看過去,見是半隻烤羊腿,雖已半冷,卻仍是極其誘人。

這近在咫尺的香味引得他腹中陡然竄起了火,他顧不得擦手便一把接過來,想也不想就咬了一大口,用力吞下去後才抬眼看孟守文,問:「營里都吃過了?」

孟守文踱回去幾步,淡淡「嗯」了一聲,眼底儘是揶揄之意,「吃慢點。因你之功,此次糧草器甲補得頗多。」

葉增又咬了一大口肉,望了望孟守文,眼底終於透出點笑意,道:「三殿下人在軍前,卻也不曾嘗過短糧的日子。」

這話確是實話。

往日大營里缺糧少甲的事兒經年有之,將兵們早已習以為常,因知國庫不豐,所以也從未多有怨言。然此番逢淳王三子孟守文南下軍前,國中三司縱是再不捨得,卻也無人敢短他一口糧,因是營中數月來糧草倒也漸漸補足了。

今次因孟守文所奏葉增殊功,又兼此役乃是二軍交戰以來淳國首次得勝,淳王為鼓前線士氣,乃逾例加賞河北大營將兵,由是特詔加補了一批平日里難得一見的糧草軍資,日夜運往煙河北岸,敕由孟守文度用。

孟守文盯住他,亦笑道:「我竟不知,原來你也是會笑的人。」

未幾,外面忽起叩帳之聲,「稟三殿下,京中快馬來報!」

孟守文斂去笑,喝道:「進來!」

帳簾一揭,許閎持報入內,沖二人行過禮,因見葉增亦在,臉色不禁有些遲疑,待見孟守文微微點頭,便上前稟道:「方才接京中來報,道大殿下病已痊癒,因聞三殿下軍前得勝,特書手信以賀殿下之功。」

說罷,他恭敬地呈上一封火漆京信。

孟守文接過,只握在手中,卻是連看也不看,口中輕道:「王兄大病痊癒,真是可喜,可喜。」

他口中雖是說著可喜二字,可面上卻無一絲一毫可喜之神情,臉色反倒暗下去了幾分。

許閎又道:「大殿下意欲親身南下,犒問軍前將兵,特地遣使來問三殿下之意。」

孟守文臉色愈發暗了,半晌才吐出一句:「倒是勞他費心思量。」他背過身,又道:「卻是在做夢。」

葉增在旁見狀,不由微微皺起了眉。

他雖知許閎口中的「大殿下」應是淳王長子、孟守文一母同胞的兄長孟守正,卻不知為何在提到這位兄長時,孟守文竟會是這樣的神色。

但饒是他身在邊軍、不解京中王室內事,眼下卻也能多少看得出此二人間的關係並非像傳聞中的那般親密和睦。

許久,孟守文才轉回身,臉色已回覆正常,「今夜已晚,出兵之事明日集將再議,你們且都先退下休息罷。」

出帳時夜風正濃,漫天星辰似也簌簌在抖,閃亮非凡。

葉增整了整衣甲便欲回帳,卻被許閎在後叫住:「葉將軍。」他在營道上站定,回頭問:「何事?」

許閎走近,吞吐了半天,才道:「將軍今日是帶張茂等人過河探敵營去了?」

葉增點點頭。

許閎站著,又憋了半天,方問:「敢問將軍為何不帶我等前去?是因張茂等人乃是將軍舊部僚屬,將軍頗親信之?」

葉增挑挑眉,沒料到他會問這個,當下也不知該如何回答。

許閎見他不答,便又嘴快道:「或是將軍以為我等乃自畢止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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