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7 迷霧重重

遷徙的旅鼠,面對寬廣的河流時,會紛紛投入水中,用身體搭建橋樑。

蘇安宜也向來不會退縮。她從不會消沉很久,千方百計和命運抗衡,哪怕頭破血流,傷人傷己。只要一息尚存,決不放棄希望。

她便是這樣百折不撓的人。

許家睿評價,分明是不見棺材不落淚。

然而,當下的情況讓她理不清頭緒。

無可抗衡。

命運已經是面前散亂的拼圖,讓她找不到對抗的發力點。而最關鍵的一片已經缺失,那就是沈天恩。

假期已經結束,蘇安宜回到學校報道。她無心學業,在課堂上神遊天外,在圖書館檢索資料時也心不在焉,居然在搜索框打了「素查島」的字樣。她好奇心起,索性搜索一番,圖書館內居然還有三本關於素查群島的藏書,第一本是自助旅遊指南,第二本是熱帶海洋生物圖譜,第三本是一份三年前大氣海洋學專業的季刊。她將三本書都借出來,連帶幾本討論課需要的專業書籍一同取回公寓。

先拿了自助旅遊指南來看,上面關於素查島只有寥寥數語,但儘是溢美之詞,說這裡有上天慷慨賜予的凈白細膩的沙灘,水晶般清澈優雅的海水,當地人悠閑友善,是一處寧靜的天堂。手邊的海洋生物圖譜來自一位資深的潛水攝影師,他幾乎到訪過世界上所有知名的潛水水域,其中居然有青葉丸的照片,從船弦探伸出巨幅的橘紅色海扇,上面藏匿著一隻米粒大小的豆丁海馬。圖譜背面有攝影師的個人網站,蘇安宜信手打開頁面,留言道:「這一定是若干年前的青葉丸,那裡現在和異世界一般,倒更像水怪出沒的地方。」

對蘇安宜而言,大氣海洋學季刊不啻於一本天書,充斥著各種她不認識的術語和繁冗抽象的公式,甚至很多符號都是聞所未聞的。她只關心素查島的一段,按照索引找過去,全文是關於用新模型模擬黑潮途徑變化的,只有短短一行字,提及一段分支在素查島附近與寒流交匯,帶來豐富的魚類資源。即使是敘述性的文字,蘇安宜念起來都覺得拗口,她不關心那些數學模型到底是什麼原理,只是其中季節性亂流幾個字,令她眼前一亮。作者是紐約大學的訪問學者,弗朗西斯博士。

第二日她便帶了書,連同孜孜以求的精神,乘地鐵去紐約大學尋訪弗朗西斯。

然而,他在兩年前就已經離開紐約大學,目前在波士頓一家研究所供職。蘇安宜拿著季刊,想要問是否有人了解其中的相關內容,被系裡的工作人員禮貌地拒絕了。她有些失望,在長廊上踱了兩個來回,迎面走過一個中國留學生,不斷回頭打量她,忽然停下腳步,用中文大叫一聲:「啊,你是Anna Sui!」

蘇安宜失笑,想,我還是Vera Wang呢。

「我的確姓蘇。」她除下罩在頭上的圍巾,友善地笑,「Angela。」

「對對,不好意思,記不住那些名字……原來你是我們學校的學生啊!」男生很興奮,「我妻子很喜歡你,買衣服都參照你的風格。」

「哦,我只是來看一位老朋友,可惜他已經走了。」蘇安宜想了想,「本來有一些新裝發布會,想請他去看,既然如此,不如改送給你們夫婦好了,到時要來捧場。」她記了男生的名字和地址,說會發請柬過來,隨意聊了兩句,又問,「你也認識弗朗西斯博士么?其實他是我哥哥的朋友,中間這兩年沒有太多聯繫,我以為他還在紐約。」

「當然,他走之前,我和他曾在同一個項目組裡。他走得不算光彩,所以沒有通知朋友,也是正常。」

「哦?怎麼……會這麼說呢。」

「當初我們承接了一個項目,分析客戶提供的洋流數據,但他在自己的文章中引用了部分數據,就是你手中拿的這份季刊。客戶很不滿意,撤銷了資助,後來這個項目就停滯了。我們根據分析結果寫的一篇論文,本來已經要在《自然》上發表,也因故撤回了。據說是無法重現最初的模型擬合結果,論文引用的數據與原始數據之間存在矛盾。而弗朗西斯就是負責數據分析最基本步驟的。他承認,為了結果更完美,拋棄了一部分噪點數據。」

無怪系裡不願對他的事情多加評論,蘇安宜點頭道:「他有時的確太急於求成了。」

「但弗朗西斯一直堅持自己的結論是完美的,好在他是研究環太平洋地區洋流的專家,肯接受他的研究機構很多。不過,據說他在波士頓也不是很得志,常常就去查爾斯河裡划船。」

查爾斯河在波士頓匯入大西洋,靠近入海口的南岸是波士頓城,北岸叫作劍橋,這名字並不辱沒大不列顛的學府聖地,哈佛和麻省理工就依河而建,兩岸更星羅棋布著其他大小高校和科研機構。此處的河道蜿蜒曲折,靠近入海口處浩蕩開闊,一向是水上運動愛好者的樂園,夏日裡波光粼粼,帆影點點;更有賽艇划艇愛好者在河中盪槳,每年深秋楓葉正紅時,有上萬人云集此處,百舸爭流。

雖然相距不過四個多小時車程,但初春的波士頓比紐約寒冷許多,站在河畔的船塢碼頭,蘇安宜不禁打了個哆嗦,用圍巾將領口塞嚴。輾轉著找到弗朗西斯的實驗室,得知他約了朋友到河中比賽單人賽艇。她追至碼頭,眼睜睜看著兩艘單艇順流而下,消失於在河道的轉角。

她從船塢出來,繞到一座石橋上向著下游張望。不多時,兩艘單人雙槳艇疾駛而來,在平靜的水面拖曳出長長的波紋。身材高大的槳手領先半個艇身,一直佔據河道中心;略瘦小的槳手在距離轉角幾十米處已經調整方向,做了一個漂亮的切線同時穿過兩個彎道,航程大為縮短,瞬時就追趕上來。領先者自然不甘心,也盪槳轉彎,艇尾和對方的船頭猛烈地碰在一起。兩艘划艇搖晃起來,瘦小的槳手幾乎翻船,他的對手倒沒有坐視不理,伸手去拉他船舷,自己卻失了平衡,翻身跌入河裡。

蘇安宜遠遠看到,認得是此前離開船塢的二人,急忙沿著河岸跑過去,驚起草坪上一大群加拿大野鵝。皮膚黧黑的中年男子已經將自己的划艇靠岸,伸著一隻長槳,將落水者拖到岸邊。他手腳沾滿河泥,嘴唇凍得發白,劍眉緊蹙:「我輸了。」

居然是沈天望。

蘇安宜放緩腳步,說不出驚訝還是欣喜,解下圍巾踮起腳來覆在他頭上。他略微側頭,沒有閃開。

「我沒有贏,你也沒有輸。」在船塢里,弗朗西斯煮了一壺熱咖啡,「但我想,這位漂亮的小姐不是來和我交流如何變成落湯雞的。」

蘇安宜搖頭:「我根本不會,一定撞到岸上。」

「我們中國人有句老話,強大的龍也無法戰勝土生土長的蛇。」用英語翻譯出來,沈天望自己先笑了,「雖然我在力量和速度上佔優勢,但在自然河道里,了解地形也占很大優勢。」

「河道的方向只是表面的,還有水流的細小變化,和盪槳頻率幅度的配合,這些關係很微妙。」弗朗西斯用食指點著自己的頭,「不要忘記,研究水流是我的專業。」

「這也正是我來找您的目的。」蘇安宜開門見山,「不知道您對素查島……」

沈天望攥著她的手腕,用力捏了一下。

為時已晚,聽到素查島幾個字,弗朗西斯收斂笑容。「小夥子,你也是為了這個目的而來吧。」他轉向沈天望,「並不是要和我切磋賽艇這麼簡單。」

「我們並沒有惡意。」沈天望道,「我只是希望,能以朋友的身分和您交談。」

「就是用友情做砝碼,讓朋友說他不想說的話題么?」弗朗西斯起身開門,「抱歉,雖然我的學術操守被人質疑,但我更不會和沒有誠意的人探討問題。」

「是我隱瞞來意,如果您認為是對您的欺騙,我向您道歉。」沈天望深深一躬。

「要我相信你的誠意,好,你就從這個船塢游到下游那座大橋,再游回來,大概兩公里。希望你能在晚飯前趕回來。」

「一言為定。」沈天望扯去圍在身上的絨毯,衣衫單薄,就要出門去。

弗朗西斯狡黠一笑:「我相信你,不一定等於我可以回答你的問題。」

「您的學術研究,我一點都不懂。」蘇安宜搶上一步,「請原諒,我不能和您細說來龍去脈。但對於我而言,有一些問題的答案和生命一樣重要。您一定很清楚,被人懷疑和疏遠是多麼難過的事情;更何況,曾經是彼此很重要的人,現在卻得不到他的信任。」她回身凝視沈天望,「我也不知道,您是否能解開我們的疑惑,如果您選擇沉默,我就再沒有機會了。我可以和天望一起去游,如果這樣可以換得您更多的信任。」

「你瘋了?」沈天望按住她肩頭,「知道現在的水溫是多少么?在這兒等著,哪兒也不要去。」

「我比任何時候都理智。當我在青葉丸遇到亂流的時候,真的以為自己會死在那裡。但我一點都不後悔,因為我知道,如果自己什麼都不做,以後才會真正後悔。」

「你去了青葉丸?最近么?」弗朗西斯挑眉,「真是個勇敢,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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