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 盛開的朱槿

後半夜狂風大作,凌晨時分蘇安宜被凍醒。她將門窗關嚴,仍然聽到海浪猛烈拍擊礁石的巨響,扯過床單浴巾蓋了幾層,依舊擋不住涼意。早晨起來,剛跑到店裡,天空就如同潑墨畫一樣,深黑濃灰,層雲翻滾,暴雨驟至,天地間茫然一片水色。

帕昆端了熱牛奶和烤麵包來,烏泰見她凍得發抖,遞過一件長袖襯衫。蘇安宜簽了一份表格,上面列著長長一串問題,多是詢問重大病史,後面則是一份免責聲明,如因健康問題和個人原因發生任何意外,潛水店不負任何責任。頗像一份生死狀。

蘇安宜著了涼,打著噴嚏,問:「我的體檢一切正常,但如果有沒發現的潛在疾病,會不會因為潛水導致發作?」

烏泰解釋道:「這是例行公事,只要身體健康,沒什麼可怕。」

「如果在水下,萬一氣閥被碰到,漏氣或者關閉,是否會窒息?」安宜又問,「如果能見度很差,是否旁人都來不及搭救?」

「如果這樣惜命,就不要到水下去。」喬在旁邊吃著手抓飯,也不抬頭,冷冷道,「有人夜裡會心臟病發作,有人走在人行道上會被車撞,任何情況下都沒有人保證你百分之百安全。你即使乖乖呆在家裡,是否也會擔心地震房子會塌下來?」

有這樣不耐煩的教練,我更要為自己的安全負責。蘇安宜想要頂撞回去,終於忍下。

她不是惜命的人,至少不會杞人憂天。

然而沈天恩的失蹤,對她而言是不解之謎。

沈天恩自幼泳技精湛,和學校游泳隊人高馬大的白人學生比,也是出類拔萃。許宗揚大學春假旅行時和朋友去了加勒比海上的巴哈馬群島,迷上潛水,便鼓勵女友也去學。兩個人來到素查島之前,許宗揚已經有數百次潛水記錄,沈天恩也潛了兩年多,兩人是朋友圈中公認技術頗佳的潛水員。

沈天恩在青葉丸附近失蹤數日後,有人在海底峭壁邊緣發現了她的重量帶。眾人推測她已經遭遇不幸,並且墜落數百米深的水下懸崖。許宗揚自述在水下遭遇氮醉,意識模糊,未能及時發現沈天恩失蹤。有報紙評論道:「具救生員資格,並有數百次潛水記錄,在二十餘米水下便氮醉,幾率如同拉斯維加斯的荷官發錯紙牌一樣。然而後者會丟了工作,前者卻可成為地產大亨的乘龍快婿。」

本來是一場旅行意外,在幾個月後,因為許宗揚迎娶梁華瑛,被大小報章翻出來熱炒。梁家是望族,一舉一動自然受人矚目。

蘇安宜也知道,梁家最初並不同意這門婚事。但大嫂痴心一片,不惜和家人斷絕往來。許家雖然衰落,許宗揚卻是業內公認的後起之秀,加之梁華瑛是家中幼女,父母拗不過,便默許了二人的婚事,沒有橫加干涉。沒想到之後橫生枝節,二人新婚燕爾,便傳出諸多流言來。

最初消息從哪裡來,究竟是沈天恩生前摯友怨許宗揚薄倖,或是競爭對手眼紅他平步青雲,不得而知。然而空穴來風,沈天恩的失蹤的確疑點眾多,只是事件時隔半年,遠在異國,所有一切不過是眾人妄加揣測。以梁家的財勢,不到一個月,沸沸揚揚的議論便被制止,再沒有人提及。

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對民眾而言,忘記一段八卦並非難事;而有人卻將報道一一收集,拋給許宗揚,要他解釋。

兩人關了門爭論,蘇安宜站在門外心急如焚。

沈天望推門而出,她攔也攔不住。再看大哥,也是面色鐵青。蘇安宜拾過剪報,字字句句觸目驚心。她當時年少,只想著挽留沈天望,來不及推敲報道的真偽。後來偶爾翻閱,卻已經和大哥翻臉,和天望形同陌路,在內心深處,自然相信這些都是事實,雖有誇大,但許宗揚和沈天恩的失蹤絕對脫不了干係。否則天望也不會如此決絕。

只是她過於自負,想天望一定會遙遙地關注自己,總有一日二人能撥雲見日,破鏡重圓。

而事與願違,美夢終於被打破。

光陰荏苒,轉眼已荒廢六載。她若再渾渾噩噩下去,恐怕要永遠失去天望了。

蘇安宜分秒必爭,不想把時間用來和冷漠的怪人慪氣,她不想被喬小看,書看得格外仔細。颱風颳了三日,她已經將數百頁的手冊通讀完畢。

喬問了幾個問題,她對答如流。喬點頭:「明天不會起風,我帶你去作練習。」

烏泰說:「安吉拉最近著涼,鼻子堵住,可能做不了耳壓平衡。」

在水下隨著深度增加,周圍壓強增大,內耳的空氣體積縮小,耳膜會感覺到由外而內的巨大壓力。這時需要平衡耳壓,如同飛機降落時一樣,閉嘴活動下頜,或者捏住鼻子用力呼氣。如果傷風感冒,鼻管堵塞,便很難平衡耳壓。

蘇安宜一心想加快進程,說:「我已經恢複了。」

「真的?」喬挑眉,「不要逞強,如果你耳朵疼,無法下潛,白白浪費大家的時間。」

蘇安宜偏要逞強,想第一天不過是幾米深,痛也可以忍,沒見誰因為感冒就不坐飛機。

第二日果然風平浪靜。喬一早備好兩套裝備,將各部分解釋給蘇安宜。

「很多課程練習,是要兩人配合完成。從現在起,我們就是同伴。」喬說,「一旦置身於險境時,同伴就是你的救星。要有默契和信任,要為彼此負責。」

「就好像,把生命放在對方手上?」蘇安宜問,「那麼,同伴也是最有可能置彼此於險境的人了?」

「生命要放在自己手上。」喬側目,「你總有一些很奇怪的想法。如果覺得危險,現在退出,還來得及。」

蘇安宜不再提問,她將疑惑記下,回去後可以質問許宗揚。

喬帶她在淺水做了一些基本練習,便讓她沿著系在海底的纜繩下潛到十米左右,提醒她如果耳朵不適,就上浮一點距離,平衡耳壓之後繼續下潛。蘇安宜鼻息依舊不通暢,捏住鼓氣,根本無法將壓力傳入內耳。喬早就到了水底,看著手錶給她計時,不住抬頭。蘇安宜好勝心起,強忍耳痛,一氣下到水底。喬在隨身的塑料板上寫,太慢。

她向上看,八米外的水面似乎是伸手可及的距離,頭頂有陽光細碎的亮斑,綿綿一片,輝煌耀眼。忽然有瞬間的惶惑,似乎曾在夢中見過如此景象,真切而熟悉。

浮到水面,蘇安宜摘下面鏡,覺得鼻腔里有溫熱的液體流淌出來。開船的帕昆盯著她,一臉錯愕,大叫一聲:「你沒事吧?」。她一抹,手上都是血,和海水混在一起,紅紅一片,洗凈再抹,仍然有血水湧出來。心中有片刻驚恐,抬頭看見喬,他望過來,面色平靜,不發一語。

蘇安宜反而放心下來。「沒關係。」她回到船上,潑著海水洗臉,笑問,「現在看起來還恐怖么?」

帕昆拍拍胸口:「好多了,剛才滿臉是血,嚇壞我了。」

蘇安宜指指喬:「他沒嚇壞,就說明沒有問題。」

「啊。」喬點頭,「鼻竇破了,不是什麼大問題。以後平衡壓力會更容易一些,我早年也遇到過類似情況,沒有什麼可擔心。有人大呼小叫,以為是什麼性命攸關的大事,讓人反感。」

「你說過,在險境中同伴會互相救助,我們要彼此信任。」蘇安宜道,「因為剛才你很鎮定,所以我相信沒有大礙。」

「難道你不覺得,同伴也是最有可能置你於險境的人?」喬反問。

蘇安宜沒想到他如此刻薄記仇,哼了一聲,坐到船頭去不再理他。

「把脖子也洗乾淨。」喬用水潑她,「小心引來鯊魚。」

蘇安宜知道是玩笑話,回頭瞪他,喬並不理會。他收好裝備,從帕昆那裡要了一支煙,淡淡地問:「你感冒沒有好,是么?」

蘇安宜點頭。

「以後不要逞強,不要賭氣。」喬望了她一眼,似笑非笑,「我們是同伴,不是敵人。」

有時喬看起來很冷漠,但他並不是真的刻薄。

蘇安宜想起烏泰的話,回給他一個釋然的微笑。

傍晚時分,喬提著面鏡出門,蘇安宜起身追上:「又要去潛么?不是說一天只練習兩次?」

「浮潛,去么?」

她點頭:「好啊,我正想練習徒手潛水。」

「不要信喬,他才不是去游泳。」烏泰抱著臂,笑道,「海獺先生,我記得你沒有帶它來。」

喬提過依牆而立的黑色皮革長袋:「剛從村裡借來的,不只我吃魚。」

「魚槍?」安宜低聲問。

喬挑眉:「還要去?怕血?」

她最受不得激將,換了泳裝小跑跟上。

走到沙灘盡頭,翻過一片嶙峋的岩石,嵌著貝類的空殼,外緣銳利刺腳,蘇安宜不由放緩腳步。喬如履平地,將魚槍取出,自岩石邊緣優雅地躍入海中。蘇安宜急急穿好蛙蹼入水時,他在水下已然停了一兩分鐘,仍持槍凝神,穩穩浮在距海底一兩米處。

蘇安宜嘗試下潛,不過四五米,閉氣片刻便覺胸悶,於是心生恐懼,踢著蛙蹼游到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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