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局 第3節

阿克的憂鬱,都看在小雪眼底。

三個月沒碰球棒,三個月不清楚兄弟象、統一獅、興農牛之間的關鍵勝負,三個月沒翻旅遊雜誌,三個月沒去等一個人咖啡店。阿克簡直像個壞掉又不肯維修的玩具。

不斷被深水拖進沒有盡頭那種黑暗的滋味,小雪再熟悉不過。再這樣下去,阿克會失去自己。

所以這天晚上,小雪請了假提早下班,帶著渾渾噩噩的阿克踏上了屬於妖怪的治療之旅。阿克也毫無意見,任由小雪帶著他坐上公交車,轉了兩班,又徒步走了十分鐘。

「去哪兒?殺人搶劫偷竊詐騙這四件事我是不做的。」

「誰說要帶你去做那些事了?我要帶你去一個療傷的地方。」小雪的上衣口袋裡,藏著從報紙撕下的小小廣告,神秘兮兮的。一個小時後,兩人出現在某張巨大的黑白相片底下。

黑白相片用許多黃色鮮花飾邊,相片里陌生男子笑得很肉麻,露出參差不齊的牙齒。

許多穿黑色衣服的人哭哭啼啼坐在鋁椅上,聽著一個老女人在台上訴說著對往生者的思念,會場悠揚著翩翩驪歌。不折不扣,是一場告別式。

「俊青不只是一個好牌友,也是一個可靠的好人,每次朋友有困難,俊青總是先想到幫助朋友,最後才想到自己,有一次我坐在俊青後面看他打牌,他居然扣著該胡不胡的自摸牌不胡,還故意放炮給缺錢的老王,這等胸襟,不能不讓人佩服,不能不……」台上的老女人說得涕淚縱橫。

阿克看著一旁不動聲色的小雪,大感疑惑。「他是你的誰啊?親戚還是朋友?」阿克搔頭。「不認識。」小雪一派冷靜。

「那你帶我來這裡做什麼啊?」阿克的頭皮頓時發麻。

「來靈堂,當然是來參加告別式的啊。」小雪的側面,輪廓很美。阿克感到莫名其妙,渾身不自在地東張西望。

「看不出來你人這麼好,連不認識的人的告別式你都來參加,不過我沒有這種日行一善的習慣,我先走了。」阿克搖搖手,便要離開。

小雪拉住阿克,搖搖頭。

「搖什麼,我真的要走了,我覺得好怪。」阿克堅持。

「阿克,你不覺得,這個地方很悲傷嗎?」小雪淡淡地說。一位哭哭啼啼的歐巴哭得亂七八糟,捲起阿克的袖子擦眼淚,阿克被嚇著了。

「就是因為這樣才奇怪啊!」阿克看著濕淋淋的袖子。

「我每次心情不好的時候,如果夜還不夠深不能燒郵筒,我就會翻報紙找訃文,看看有沒有在辦告別式的人家,如果地址近,我就會過來參加。不過認識阿克之後,我一次都沒有來過哦,阿克把小雪治療得很好。」小雪說。

「靠,超毛的,你心情不好時能搞出的花樣真的很變態。」阿克說的是實話。

小雪沒有回話,專註地聽著台上的人講話,阿克只好待著。阿克拉起袖子,從口袋裡掏出皺皺的衛生紙給一旁的歐巴。「人死了,還能聽見大家的思念嗎?」小雪輕嘆。

「不能啊,不過告別式上大家說的這些話,還是有意義的。」阿克不同意。

「……」小雪看著阿克。

「往生者的親朋好友還活著啊,大家聽了其他人對往生者的回憶、思念或讚美,一起想念往生者,這樣……這樣不是很感人嗎?你看,所有人都在哭,難道那些眼淚沒有意義嗎?」阿克環顧會場。

「如果最應該聽到那些話、最應該流那些淚的人,聽不到這些話,流不出這些淚,那還有什麼樣的意義?每次來到告別式,我都很害怕,是不是要等到我死後,大家才會對躺在鮮花里的我,說出一句句我生前很希望聽見、卻沒有人願意說給我聽的話?更害怕躺在鮮花里的我,根本沒有人守在旁邊。」小雪幽幽嘆氣。

阿克正感到莫名其妙,小雪突然走上台,阿克根本阻止不及。小雪接過麥克風,好整以暇。「我要說一個故事。」小雪說。

台下的人紛紛議論小雪的身份,交頭接耳的。

「我很愛很愛一個人,雖然他已經有老婆孩子了,但我還是一樣愛他,願意包容他遇見我之前的一切,但他終究還是離開了,他答應要寫給我的信,我一封都沒收到。」小雪邊說邊哭了出來。

「孤零零的,放我一個人在全世界最寂寞的城市,呼吸這世界上最孤獨的空氣,他完全消失,好像我跟他之間的一切都是假的,那些快樂的回憶都不再真實,都是我一個人虛無想像的空白,我愛他,但他愛我的那一段到底存不存在?」小雪泣不成聲,阿克也跟著鼻酸。

在阿克旁邊的歐巴突然發飆,指著黑白相片里的男人大罵:「俊青你這個王八蛋!有了我你還嫌不夠,還在外頭養這麼幼齒的女人!難怪天打雷劈!」

另一個坐在阿克前面的歐巴突然發難,回頭拉扯第一個歐巴的頭髮:「憑你!俊青居然會看上你這麼丑的女人,是!他一定是被你吐死的!還我的俊青來!」

兩個歐巴打起架來,互扯頭髮,坐在附近的喪家趕緊衝上去將兩個歐巴拉開。

小雪哭到全身無力,搖搖晃晃走下台,阿克趕忙扶住。「阿克,換你了。」「我?」

小雪點點頭。阿克只好走上台,敲敲麥克風,清清喉嚨。站在台上,果然有一種奇怪的氛圍催促他說些什麼。

「昨天晚上,我發現我……我很喜歡的一個女孩,原來一點都不喜歡我……」

阿克深深呼吸,全場數十雙悲傷的眼睛正注視著他。

「於是我喝了好幾瓶啤酒,在陽台揮了幾百次棒子,吐到神志不清。揮棒的時候,我一直在想,我究竟喜歡那個女孩哪一點?回憶的片段就像無法停止的幻燈片一樣,在我的腦袋裡不斷跑著,跑著,我努力在那些瑣碎的回憶片段里,搜尋我喜歡那女孩的理由。

「但是我找不到。我想,一直以來,我只是很單純地喜歡著她,越單純,就越可貴,不是嗎?她不喜歡我,不是她的錯,但不是任何人的錯也改變不了我心裡好痛的事實。」阿克站在台上,越說越平靜。

小雪拿著手帕拭淚,大家在台下聽得發獃。

「明天要過,明天的明天還有明天要過,不會因為一場失戀讓明天不再來,我是個笨蛋,只要一睡覺就會忘記不愉快的那種笨蛋,很痛,但只要我睡一百次,過一百次明天,我想不愉快無論如何都會慢慢忘記、稀釋。總有一天我一覺醒來,會重新呼吸到快樂的空氣。我說完了。」

阿克正要下台,突然台下有人發問:「請問……你跟俊青是什麼關係啊?」

阿克恢複平常的支支吾吾,尷尬地抓著頭。「『國中……國中』同學。」阿克竭力鎮定。

「俊青都五十多歲了,你……你怎麼這麼年輕啊?」一個歐巴嘖嘖稱奇。

「多喝水,打棒球,早睡早起,每天……每天一顆維他命,日行一善,養妖怪,這就是我保持青春的秘訣。」阿克艱辛地說完,汗流浹背。

大家議論紛紛,不斷點頭稱是。

小雪拉著阿克,匆匆離開陌生人的告別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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