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摩耶之海

一、寂寞的時候來看海

秦若確信自己在遇到齊翊時,十二萬分的狼狽。

那年聖誕前夕,秦若獨自一人去泰國看海。沿著迤邐漫長的海岸線,蔥蘢的島嶼珍珠一樣散落在蔚藍色安達曼海的碧波中,幾乎每一座都被潔白的沙灘環繞。她去了一座中國人中並不知名的小島,然而正值聖誕旺季,歐洲遊客蜂擁而至,大小酒店都已爆滿。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叫做Maya的小店住下,卻發現洗手間里的熱水器不工作,秦若本不是挑剔的人,偏偏這幾日來了例假,在三十度的溽熱空氣中手腳冰涼,痛得蜷成一團。她摸索著下樓,想要借廚房燒一壺熱水,可是她和店主的英語一樣不靈光,只能冷汗涔涔,忍著腹痛繼續雞同鴨講,不知不覺在顛三倒四的英文中夾雜了許多「那個」和「唉呀」。

便是此時,聽到身後有人用溫和的中文問道:「需要我幫忙么?」他問了秦若的要求,轉身用泰語向店主描述。這種語言婉轉細膩,讓面前高大的男人顯得格外和善體貼。

他叫齊翊,在泰南的鄉村做了大半年的志願者,聖誕期間在歐洲朋友的邀請下一同旅行。熱帶的陽光駐足在他古銅色的皮膚上,眼神清亮澄明,有一種讓人心生親近的純凈。

店主人拿來洗衣服用的紅色塑料大桶,秦若盛了大半桶熱水,一直沒過小腿肚。看著雙腳慢慢變成溫暖的粉紅色,熱氣蒸騰到全身,涔涔地滲出汗來。房間里的蚊子也多起來,嚶嚶地在她左近盤旋著。秦若「噼噼啪啪」拍個不停,聊天的店主人和齊翊停下來,一同看著她笑。

「我很招蚊子呢,它們大概也想吃中餐。」她自嘲,「抹了許多花露水都不管用。」

「試試看本地的,或許更有針對性。」

齊翊遞過的噴霧是當地每家7-11都能買到的蚊不叮,噴上似乎真的有奇效,秦若聽到擾人的聲音,卻並沒有被咬到。然而那股味道還真是怪,像敵敵畏一樣,不僅是蚊子,恐怕連人都熏死了。

「這味道像農藥。」秦若忽然問,「你相信么,有人喝了大半瓶敵敵畏,卻沒死成。」

若換了別人,大抵也會哈哈笑著說句「那一定是假冒偽劣的吧」一類的玩笑。

然而齊翊沒有搭話,他只是微笑著搖頭:「能夠活著多好,為什麼要尋死呢?」

真是太一本正經的人,秦若不想和別人交換什麼嚴肅的思考,她只想有人在身邊輕鬆的開個玩笑,說些無關痛癢的話題。

她想齊翊來到泰國已經半年,一定不知道兩個月前一則網路新聞,妙齡女子為情自殺,喝了大半瓶農藥,腹痛難忍自行撥打120求救,所幸搶救及時,未曾釀成慘禍。這種話題太老舊,甚至都不足以成為信息爆炸時代大眾的談資。然而卻將秦若推到了展示台上,在親友面前打上小小一束追光。

那位自殺未遂的姑娘在服毒前找過秦若,聲淚聚下地述說她和秦若的未婚夫如何真心相愛,這一年內如何明修棧道暗渡陳倉,求她不要再用道義和責任束縛彼此,放愛一條生路。秦若不是什麼有涵養的大家閨秀,在對方扯著她衣袖淚眼婆娑時揚手甩了她一記耳光。誰知數日後便上映了這樣一場鬧劇,痴情女的家人對秦若不依不饒,而那個風流男人自然不敢再招惹這樣甩不掉的牛皮糖,於是表現得追悔莫及,對著秦若痛哭流涕。秦若替他拿了主意,將二人四年間的合影盡數撕碎,數碼存檔統統拖入回收站,一併清空。

雙腳的溫熱讓人困頓,秦若在半夢半醒間想起照片上那相依相偎兩張笑臉如何變成一地碎片,曾經心如刀割,此刻痛到麻木,除去還有呼吸和心跳,距離死去也並無太大區別。她萬里迢迢跋涉至此,即便要尋短見,她也得先看看晴空下的那片海。

二、你是我沉默的同類

第二日在齊翊的堅持下,秦若和他調換了客房,這一間不僅有熱水,而且兩面大窗,其中一扇望出去便是大海。

平心而論,這是一間頗為舒適安靜的旅店,一層是餐廳,室外面向大海的露台探伸出一部分,是小小的碼頭,常常有長尾船泊在下面的沙灘上,船頭系著五彩的絹帶,有時送來幾尾鮮魚,有時接送參加跳島浮潛的遊客,他們穿梭往來,經過店堂回到鎮上去。牆上掛了不少黑膠唱片,每天放著老舊的爵士樂。秦若坐在露台的藤椅上,要一杯紅茶,宜人的海風撲面而來,再怎樣都不會覺得悶熱。這裡能望見海峽對岸的小島,沙灘迤邐著探伸向外海,漲潮時剛剛沒入水下。海水便呈現出深深淺淺的藍,那一邊生長著茂盛的紅樹林,綠樹成蔭。這幅圖景曾經在電影中出現過,那時秦若和男友剛剛大學畢業,兩個人租住了一間小屋,周末去淘很多碟片,在細雪紛飛的日子裡依偎在一起看電影。窗外彤雲密布的天空讓屏幕上永遠是盛夏景象的熱帶海洋格外明媚。男友的手臂環著秦若的脖子,她枕在他胸前,用力拍著他的手說:「我們攢錢吧,在變老之前,一定要去這裡。」

他說:「需要那麼久么?我們去度蜜月吧,明天就去。」

此刻秦若一人獃獃望著這片海,恍惚間狹窄的海峽如同一條微波蕩漾的河。

「不想吃點什麼么?」

她抬頭,看見齊翊已經換上了雪白的廚師服。

「廚師進城採購了,今天我幫忙。」他解釋,便在點餐台後像模像樣做起披薩來。秦若連日來沒什麼食慾,也被烤爐中撲鼻的香氣誘惑,站在遠處看齊翊揉著面坯,輕巧地拋出一張圓餅來。和他同行的歐洲朋友歡快地衝過來,拍著她的肩膀:「和我們一起吃吧,大廚可以附送很多很多乳酪!」

齊翊抬頭從容地笑,溫和的神色讓人安心。秦若沒有推託,齊翊果真在披薩上放了許多乳酪,還用蘑菇片和香腸擺了一張笑臉。

秦若和他還有那群金髮碧眼的朋友們一同吃飯,在其他人七嘴八舌的笑鬧中,她和齊翊都是寡言的。秦若知道他的英語流利自如,只是似乎刻意要在人群中將自己隱藏起來,彷彿這樣便不會泄露心底的悲傷。這是同類之間敏銳的直覺,她不需問,便懂得。有時兩人目光交匯,他便淡淡地微笑,用彬彬有禮將自己隔離在眾人之外。

到了下午四點以後,陽光不再炙熱,店主人執著釣竿坐在碼頭邊緣。老人看來十分和藹,秦若就坐在他旁邊,因為語言不通,也無須開口講話。於是只是低頭,看水裡的小魚。齊翊從樓上下來,遞給她一本英文版Lonely Pla的《泰國的島嶼和海岸》,盤腿坐在她身邊。秦若緩慢地讀著關於這座島嶼的介紹,有什麼不明白的單詞便遞過去,齊翊低聲解答。他探身時有須後水的味道,低垂的眼帘,挺直的鼻翼。在不說話的空檔里,時間安靜得如同靜止了。

門外有推車賣冰激凌的小販經過,搖著鈴鐺。秦若跳起來,拉著齊翊追過去。她分辨不出那些都是什麼口味,只挑自己喜歡的顏色,又不會問價錢,於是掏出一把硬幣,讓小販自己來拿。好在他們大多都很樸實,不會藉機多取。

齊翊蹙眉,想來是想到她腹痛難忍的模樣,又不好開口詢問。

秦若伸了舌尖,在每個冰激凌球上都舔了一舔,便將蛋筒遞給他。「我只是想嘗嘗泰國的冰激凌是什麼味道,剩下的你幫我解決,好不好?」

齊翊舉著蛋筒佇立在原地,秦若看他左右為難的樣子,感覺捉弄了一個好孩子,有些陰謀得逞的小快樂。看著齊翊條紋襯衫的一角在微風中翻飛,便覺得自己並不是那樣孤單。

三、天海盡頭也因你安寧

到了平安夜,一層的餐廳被各國遊客塞滿,桌椅一直擺到海灘上去。店裡的夥計也加入到歡樂的人群中,教秦若和其他遊客一種和店名一樣叫做Maya的骰子遊戲。秦若問Maya這個詞是什麼意思。小夥計英語不好,他嘗試解釋,說這是電影里小說里一樣的場景,不是真實的。秦若不擅長遊戲,總被人猜出是否報了真實的點數,不知不覺喝了許多。有單身的棕發男子端了啤酒坐在她身邊:「你也是一個人么,要不要一起喝一杯?」人聲嘈雜,他又講英文,秦若沒聽清,於是潮紅著臉,瞪大眼睛恍惚地湊上去:「你說什麼?」

對方靠得更近,嘴唇都要貼在她耳朵上。

這時有人拍了拍秦若的肩:「要去逛夜市么?」

齊翊向棕發男子點頭致歉,拉著秦若的手臂站起來。他真的帶她去了夜市,本地產泰國式樣的棉布衫,麻質的闊腿漁夫褲,手工蠟染的紗籠,她一件件試過來,齊翊很耐心地等在店門口,店家都說:「你的男朋友對你真好。」秦若借了酒意將印著大朵木槿花和彩蝶的紗籠圍在齊翊身上,纏著他買來送給自己做聖誕禮物。齊翊也只是淡淡地笑。

秦若所獲頗豐,將紗籠搭在肩上,兩個人沿著小街向回走。胳膊一前一後擺動著,她幾次碰到了他的指尖,若有還無。走到街巷盡頭,店鋪後就是大島和小島之間細長的海峽,透過一座座房屋之間的空隙,能看到晚間漲起的海潮,倒影了店堂里的燈火,在吊腳樓的支架下閃著粼粼波光。她新買的紗籠末端繪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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