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回憶盡頭 蔡滿心過去完成時(上)

蔡滿心要趕在學校暑期開始前返回北京,拜訪經濟學與環境科學領域的專家教授。臨行前齊翊和她一同去峂港林業局參加項目會議。她將眾人的意見和疑問收集整理,又去各個辦公室辭行。

「可惜你看不到省台的新聞專訪了。」綜合辦公室的龔科長遞給她一份報紙,「日報已經介紹了這個項目,過幾天省台有一期特別節目,裡面大概還有上次外國專家組來訪問的時候,你們陪同翻譯的畫面呢。沒關係,我問台里要DVD給你啊。」

「我希望這個項目能真的申請成功。」蔡滿心笑著接過報紙,「否則都對不起他們的大力宣傳。」

「怎麼會不成功?」龔科長滔滔不絕,對她的盡心儘力大加讚揚。

齊翊在旁邊微笑不語,蔡滿心回頭看他,無奈地垂著眉毛作了個鬼臉。

這時局長從隔壁辦公室出來,引著一行客人穿過大廳,熱烈地告別著。「以後你們一定要常來,指導我們工作啊。」

其中一人經過齊翊時,打量了他幾眼,又若有所思轉過身走回來。「你是……周市長的……」他伸出手來,「齊翊,你是齊翊。我沒有認錯人吧?你母親是我的老領導啊。」

「我是齊翊,您是……」他疑惑地和對方握了握手。

「我是小嚴叔叔啊。當初你媽媽在教育局的時候,我是她的助手,還去小學接過你放學。不過後來我調去省里工作,」他拍著齊翊的肩膀,「小夥子,一轉眼都快二十年了,我也不敢認你了。不過你和你爸爸年輕時長得一模一樣。」他轉向同事們,「記得我以前總提起的,在儋化主管教科文衛的副市長么,這就是她的小兒子齊翊。」

「我媽媽已經退下來好多年了。」齊翊笑,「她現在比較習慣大家喊她周老師。」

「我們都很欽佩你母親,她也給我很多幫助。聽說她現在在上海?」

「是,和我哥哥一家住在一起。」

「她的身體還好?我記得周市長退下來,是因為健康原因。」

「退休後沒有那麼大壓力,她的身體狀況好了很多。」

「要不是我和考察團來峂港這邊,都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見到你。怎麼,你來看朋友么?」

「小齊在幫我們做一個項目。」林業局長說道,「沒想到,你家就在儋化。」

眾人拉著他寒暄,又要讓他一同去吃晚飯。

「嚴叔叔,今天恐怕是沒時間了。」齊翊回頭看看蔡滿心,「我要送朋友去趕飛機,以後有機會,去省城看您好了。」

「沒想到,你是副市長家的公子呢。」坐在長途汽車上,蔡滿心揶揄地笑,「喂,如有冒犯,多多包涵啊。」

「別拿我開玩笑了。」齊翊面色尷尬。

「我忽然想到一件事情。」蔡滿心轉身,注視著他的雙目,「阿海走之後,他承租的土地,也就是『思念人之屋』所在的地方,本來是應該被收回的。我來到峂港後,很順利地就接手下來,而且這些年周圍開發成高檔別墅和度假村,我這裡都沒有受到租金上的壓力。否則,即使以我從美國帶回來的存款,也是不足以維持下去的。」

「根據阿海生前的意願,他的財產大部分由陸阿婆和阿俊來支配,所以這塊土地,還是以陸阿婆的名義租賃的,也用阿海的遺產支付了部分地租。」齊翊答道,「我所能做的,就是請母親出面打個招呼,讓整個過程順暢一些而已,並沒有給你特別優渥的待遇。」

蔡滿心感嘆:「你知道,能讓我擁有那麼一個角落,已經是對我最大的照顧了。」她又問,「其實你一直在關注峂港的事情吧,為什麼你沒有早點現身,早點說明一切呢?」

「阿海走之後,我便辭職了,去了很多地方,也是想重新找回生活的意義。」齊翊答道,「而且,我不知道如何面對你。」

「的確呢,萬里迢迢回到這裡,想起來就是個冥頑不靈的女生,如果是我,不到最後也不會要和她正面接觸。」蔡滿心笑,「難為你了。」

「其實,那時候周圍的人都被我嚇壞了。」她補充道,「不管是我的好朋友,還是我爸媽。」

當初她在加州見過何洛,從舊金山飛回北京。她一向是親友的驕傲,回來後自然少不了各種聚會。蔡滿心借口旅途奔波,時差沒有調整好,每天都睡到將近正午,晚上又早早躺下。家人問起,就說在加州時衣物沒帶足,有些感冒。

母親對她的說法深信不疑,便將各種家庭聚會一一推了,又買來烏雞、銀耳、豬蹄,變換花式地熬湯給女兒喝。

蔡滿心有大半天躺在床上,大部分的時間並不能入睡,只是定定地望著天花板,想起江海的決絕,眼淚不知不覺便流下來。她也不能入睡,幾次夢見被陌生人追逐,捉住她的手腳,任由她如何反抗,都阻止不了對方的侵犯。

就這樣在渾渾噩噩中度日,直到假期將近尾聲,忽然接到一個朋友的電話,說最近有一家基金會進行項目考察,需要翻譯。

「你自己不也可以么?」蔡滿心並不感興趣,懨懨地答道。

「我的水平也就能應付日常會話。本來找好了一個,她卻說要考研,走不開。」朋友氣急敗壞,「我們已經通知了當地的代表,人家大老遠從峂港趕來,讓我這樣半吊子的上場,有點太不負責了。」

蔡滿心忍不住問:「你說哪裡?」

「峂港啊。」對方笑,「所以我才找你。我記得你去過那裡,還呆了很久。看在你那麼喜歡峂港的份上,來幫幫忙也是應該的,對不對?」

她心中明白,自己不應該再和那裡有任何瓜葛,卻又無法拒絕任何和他相關的細微聯繫。

「別猶豫了,我就當你默許了!」朋友在那邊欣喜地催促著。

這家基金會的主要資助是瀕危野生動物的保護,而峂港提出的計畫是以生態環境恢複為主,當地並沒有太多具有代表性的物種。會談下來,峂港林業局的代表掩不住失望的神色,蔡滿心於心不忍,會後追了過去。

「以後還是有機會的。」她說,「只是許多捐款人是限制款項用途的,這家不行,換一家再試試。」

來人很是感動:「謝謝了!剛才我就知道,很多話你翻譯的很婉轉,給我們不少台階下。」

「不必客氣。」蔡滿心淺淺一笑,「說起來,我去過峂港,還有附近的白沙鎮。我很喜歡那裡,也願意為它做點什麼。」

「好啊!歡迎你什麼時候再來峂港!」對方很是積極,「我們那裡的海鮮真的是好吃又便宜。」

「我知道。」她點頭。

「下次我帶你去,有些飯店看是遊客,宰人宰得厲害。」

「我去的時候還好,找到一家很不錯的。」

「哪一家?」來人追問道。

蔡滿心略一遲疑,報了成哥的名字。

「啊……可惜了……」對方長嘆一聲,「告訴你一個不好的消息,阿成前不久……已經不在了。」

「怎麼會?」

「漁船遇到了暴風雨,外海浪太大……」

「成哥,怎麼會……」蔡滿心泫然欲泣,「不會是同名吧?」

對方確信地搖頭:「這是峂港這兩年來最嚴重的一次漁船事故。遇難的還有幾個人,包括漁船的所有者。」

「你是說……」蔡滿心攥緊樓梯扶手,在下一刻,她寧可自己的耳朵聽不到聲音。

「江海。漁船的所有者叫江海。峂港很多人都認識他。」

當晚是在奶奶家吃飯,蔡滿心推脫不掉。她木然地回答著親人們的問題,在別人講話時竭憐中注意,卻沒有一個字能聽到耳朵里。

江海,江海,那個讓你愛恨交織的人,已經不在了。

蔡滿心眼鼻發酸,又無處藏匿,只好躲到洗手間里。插上門,打開水龍頭,無聲地留著眼淚。她拚命洗著臉,用涼水拍打著紅腫的眼睛。鼻腔被堵住,窒息一般。

「怎麼去了這麼長時間?」她剛出來,堂妹就閃身沖了進去,「憋死我了。」

「我腸胃有些不舒服。」蔡滿心低著頭,「真的是很難受呢。」

「是感冒還沒有好吧?」母親摸摸她的額頭,「一點精神都沒有。我們早點回家吧。」

父親開著車,她在后座倚在母親的懷中,那種溫暖的安慰感,讓她更加想要痛哭一場。然而,她自幼便很少在父母前落淚,她唯恐此時的失態讓他們憂慮不安,只能死死攥著拳頭,指甲深陷在掌心裡。

回到家中,她立刻整理行裝,打電話預定了去儋化的機票。

「假期就這麼短,還要出去玩。」母親抱怨,「暑假你就去了那麼久,現在不能在家陪陪我和你爸爸么?」

蔡滿心不知如何解釋,只怕一開口就落下淚來。

「我那條連衣裙呢?」她問,「淡藍色的。」

「哦,那是多少年前買的了?」母親漫不經心地答道,「上次你去海邊,被鹽水泡的裙邊都褪色了,前幾天我整理的時候扔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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