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時光之外 江海過去完成時(上)

蔡滿心和齊翊經儋化返回峂港,舟車勞頓,加之此前她體力已經透支,路上幾乎一直在沉睡。在漫長無邊際的夢境中,種種舊事紛至沓來,她幾乎在短短一兩日內,將三年前的快樂甜蜜、悲傷恥辱盡數重溫,只覺得思緒混亂,幾乎無力承受。

何天緯留在思念人之屋,也是忙得焦頭爛額,遠遠望見二人的身影,便興奮地跑出店來,又笑又跳,揮動雙臂。

「謝天謝地,滿心你總算回來了,否則這兒真要關門大吉了!」他說著,狠狠剜了齊翊一眼,「你又跑到哪兒去了?滿心剛走你就說要出去兩天……啊,啊,啊,我明白了,」他恍然大悟,點著齊翊的鼻子,「原來你知道滿心要去哪裡,所以一路追過去。喂,這樣也太狡詐了。把我留下來看店,你有沒有一點公平競爭的精神啊!」

「不要難為齊翊了。」蔡滿心擺手,「最近店裡一切都好吧?」

「勉強過得去,雖然一團糟,好在住客們都不是挑剔的人,我還應付的來。」何天緯抱怨,「還說什麼這裡是最重要的地方,是對我的信任。卻跟他一起出遠門,這不是誆我么?」

「怎麼會呢?」蔡滿心拍拍他的頭頂,「這裡本來就是很重要的地方,你看我無論去哪裡,總歸只是去幾天,還是會回來的。」

「你找專家諮詢那個紅樹林保護項目了?進展如何?」何天緯一迭聲地追問。

「沒有,」蔡滿心搖頭,「我去找了一個老朋友。」

何天緯本想再問,看她神色疲憊,於是欲言又止,但依舊瞪了齊翊兩眼,以示不滿。

蔡滿心回到岬角的房間里,推開窗,對著廣袤的外海,海平線一覽無餘。正值傍晚時分,可以看見一輪紅日緩緩沉入海中,火燒雲瑰美綺麗。這正是江海所說的,觀賞落日的絕佳地點,更勝於峂港海灣。而今時今日,她再沒有任何機會和他一同看落日。

回想起日暮時分,曾經和江海等一眾人圍坐在小餐館的長條桌旁,餘光感覺到他在旁邊,枕著手臂望過來,這並不是日落的方向。蔡滿心微微側頭,他就把臉轉過去。她想,或許這不過是她的自作多情;然而再扭過頭去,依然可以感覺到他望向她的方向。索性不動,夕陽下每個人的臉龐都是金色的,有柔和的光澤。她寧可相信,他曾在這樣的傍晚如此溫柔地凝視過自己。

阿俊來到思念人之屋,走進大堂,只看見何天緯反坐在木椅上,瞪眼看著齊翊,見到有人進來,「哼」了一聲,拔腿轉到後廚去。

「這幾天天緯一直問我,你們去哪裡了。」阿俊看著他的背影,「我不知道怎麼隱瞞,索性帶阿婆回去峂港住了兩天,知道你們回來,我才搭船過來。滿心呢?」

「她有些不舒服,回去休息了。」齊翊望向岬角的方向,「她是累了。」

「莫非,這次你們見到阿梅了?」

齊翊點頭:「從北越一直找到西貢。」

「她真的有海哥的孩子……」

「沒有。如果真的有這麼大的事情,阿海不會對我都隱瞞。」

阿俊蹙眉:「那你為什麼不早些阻止滿心?」

「她總是抱著一線希望,任由別人怎麼說,除非自己看到,否則是不會死心的。」

「沒錯。其實,我也不大相信的。」阿俊嘆氣,「但我沒辦法拒絕滿心的請求,她的確有些執拗。海哥走後,我真沒想到,又在峂港見到滿心。她居然回來了,而且決定一直留下來。之後有人陸陸續續提起海哥的過去,談到阿梅懷孕退學或許和海哥有關的傳聞,她就開始四處打聽阿梅的下落。我本來不支持滿心找下去,後來她回了一次北京,在阿梅的學校找到當年負責留學生的老師,她說阿梅的確喜歡同鄉的一位吉他手,並且在懷孕後很高調地宣稱不會打掉愛人的孩子。」

阿俊也望了望蔡滿心的房間,繼續說道:「回來後,她就問我,是否還想海哥。我說,是的。滿心說,『我也很想他。可是,他再也回不來了。但如果他有個孩子,一切就不同了。我只想知道,阿梅是不是把他照顧得很好,需不需要幫忙,她一個單身媽媽要帶大孩子,一定很辛苦。』我拗不過她,而且,我也很想知道,海哥是否真的有後人,所以開始在越南尋找阿梅的下落。」

「這件事情總算可以告一段落了。」他說,「雖然這個結果並不是滿心想要的。」

「如果真的找到阿海的孩子,你認為滿心會很好過么?」齊翊十指交叉,「她就更難從過去掙脫出來。其實她回到峂港,留在這裡,都是將自己封閉起來。」

「你真的很在乎滿心。」阿俊笑,「寧可海哥無後。」

「阿海已經不在了,逝者已逝。此時更重要的,是活著的人繼續快樂地活下去。」齊翊頓了頓,「我想,這也是阿海希望看到的。」

阿俊即日啟程返回越南,臨行前去拜祭江海。蔡滿心和齊翊同他一起來到藍屏山山麓的公墓。

「當年你離開峂港後不久,海哥建議我還是回學校讀書,我就去南寧那邊讀語言課程了。當時需要的學費和生活開銷,還是他幫我墊付的。」阿俊將一束百合放在墓前,轉向蔡滿心,「他走的時候我並不在,這一直是我心底一個遺憾。雖然我知道,即使當時我還在峂港,他也未必會對我說什麼,我也無法阻止他。」

蔡滿心抿唇:「他很少說自己的想法,一向如此。」

「在他眼中,我或許就是個小孩子吧。」阿俊悵然,「我也的確一直想成為海哥那樣的人。」

「還是不要了。」蔡滿心輕聲一笑,「他有點太自我了,不考慮未來,沒有責任感,不喜歡被束縛。」

「你就是這樣看海哥的么?」阿俊問。

「當然,你也可以說,他堅持自我,不被別人左右,不信口開河。其實他是什麼樣的人都不重要了,不是么?」

「你記得么,我說過,回來峂港後,我要給你一樣東西。」齊翊將手插在口袋裡。

蔡滿心點頭:「我當時問你,對我是一種安慰,還是麻醉。」

齊翊掏出MP3隨身聽,放在她掌心:「我不知道這樣是否會讓你更難過,但至少,希望你能夠不再耿耿於懷,不再質疑阿海對你的感情。」

她略帶疑惑接了過來,戴上耳機,聽見江海咳了一聲,問:「可以了?」

這許多年後後又聽到熟悉的聲音,她渾身一顫。

「可以了。」是齊翊的回答。

隨後是三兩下撥弦定音聲。片刻沉靜後,琴弦和面板被同時叩響,餘音未散,舒緩的旋律便由回聲中漸漸顯現出來,如同迤邐的公路穿越了山巒間瀰漫的濃霧;掃弦聲愈發清脆,高音區的華彩如同驅散霧氣的陽光,在山巔遠眺浩瀚湛藍的海。他吹響口哨,帶著民歌的調子,像歡快穿梭在林間的精靈,而在茂密的雨林間隙,波光搖曳。

正是那一首《歸鄉之旅》。

曲調漸漸平和,益發顯得溫柔,每一個音節都詠嘆徘徊,彷彿不忍離去這寧靜的濱海小鎮。一曲奏罷,聽見江海說:「回去你再聽聽,看能有什麼改進。」

「已經很不錯了。」齊翊笑,「我只是好奇,你居然也會給女生寫歌。」

「的確有點太大費周章了。」江海也笑,「我一向不屑做這樣幼稚的事情。不過,」他頓了頓,「應該是寫給自己的吧,我想她沒機會再聽到這歌。」

「如果她回來,你會讓她留下來么?」

江海沉默不語,片刻後緩緩開口:「她不會回來。」

「如果,如果她回來呢?」

他依舊無言,卻彈響了一段吉他,正是趙傳的《勇敢一點》。

「我發現失去一個很重要的東西

那一年我想要認識你的一種勇氣

它讓我毫不畏懼的告訴你我的感情

如今害怕的思念著每一個過去

勇敢是我今天再也無法面對的事情

因為面對了勇敢記憶就會沒有你

我的虛弱一直提醒著照顧自己

當初如果照顧好你 現在也不會被自己放棄」

他彈了兩段,就孩子氣地笑起來,蔡滿心彷彿能看見他無奈搖頭地神態。

「真是,像個毛頭小子一樣。喂,老怪,你不會還在錄著吧,紅燈怎麼還亮著……」

錄音戛然而止,蔡滿心握著隨身聽,將它緊緊貼在胸口。

「現在我懂了,我懂了。」她拂去墓碑上的泥污,「可是你為什麼要躲開我,為什麼……」

流雲自山巔滑過,阻了陽光,忽明忽暗映在墓碑上江海的臉上,仿若笑容綻開。

「可是太晚了,是不是?」蔡滿心痛哭失聲,親吻著江海的遺像,「我想為你做點什麼,可惜我什麼都做不了。」

風起,林濤萬頃響聲雷動,雲聚雲散。環顧四下林立的墓碑,想光陰如梭,人一生不過如此。她撫摸著冰涼的大理石,聲音漸低,只剩下斷斷續續地嗚咽。

在他親手搭建的木屋裡,蔡滿心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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