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此情可待 齊翊現在進行時(上)

會安開往西貢的大巴在清晨出發。車上冷氣開得很大,兩個人都只帶了輕便的夏裝,齊翊堅持把自己的外衣披在蔡滿心身上。「你感冒還沒有痊癒,不要再反覆了。」

她的確還懨懨地沒有精神,隨著車的顛簸又昏昏欲睡,將衣領立起擋著涼氣,整個人好像縮在一堆衣物中,只露了鼻子以上的半張臉。

蔡滿心的額頭不時碰到齊翊的胳膊上,他坐低一些,向旁邊略頃身。於是她的頭恰好依靠在他肩膀上,迷迷糊糊中像小貓一樣拱著腦袋,找了個舒適的姿勢。

大巴在晨霧中穿行,窗外掠過蔥蘢的樹木和青翠的稻田,透過輕紗似的霧靄,青山隱隱,奇秀峻峭。經過一道急轉彎,蔡滿心被猛然驚醒,意識尚未清醒,眼中躍入和儋化附近相似的風景。依靠在一道堅實的臂膀上,她在一瞬間恍如時光倒轉,下意識緊緊握住身邊人的手臂。

他什麼也沒說,手掌覆在她的手背上,沒有捉緊,沒有輕撫,只是搭在上面,溫暖著她冰涼的指尖。蔡滿心醒覺到自己一直倚靠在齊翊肩頭,連忙坐正,不動聲色將手抽了回來。

「我們在西貢不要呆太久,好不好?」齊翊用商量的口吻和她說。

「嗯。」蔡滿心點頭,「我也不想大海撈針。」

「就去新華大廈看看,興叔也告訴我幾個阿梅曾工作的地方。如果都沒有下落,我們就回去峂港。」

「謝謝。」她由衷地說。

「我也想為阿海做點什麼。」

「可你不是認為,阮清梅的孩子不是阿海的么?」

「我所說的做點什麼,不是指阿梅。」齊翊嘆氣,「等回去峂港,我給你一樣東西。」

「現在不能講?」蔡滿心好奇,「不是指阿梅,難道還是我?你這樣對我算是安慰,還是麻醉?」

「口說無憑。」齊翊破天荒惜言如金。

「原來我在你眼中,是這麼難以說服的?」

齊翊點頭:「我一向沒把握。」

西貢是胡志明市的舊名,但許多當地人還是願意稱呼它的舊名,聽起來抑揚頓挫,帶著湄公河岸沉積的詭魅和繁華。第一郡是西貢最繁華的區域,新華大廈是其間一棟高檔辦公樓,匯聚了眾多跨國公司和銀行的辦事處。越南本國人進出都會受到嚴格的盤查,齊翊和蔡滿心將旅行背包存放在范五老街的旅館,挑了衣物中稍顯正式的穿上,將中國護照一晃,便順利地進入大廈。

在去會安尋找蔡滿心之前,齊翊曾按照興叔的指點去過河內,走訪阮清梅曾經工作的傢具廠,又輾轉去過她工作的幾家公司。最後一家說她結交了在銀行工作的法國男友,一同去了西貢。在新華大廈內的銀行眾多,齊翊會基礎的法語,他指指門口的咖啡館,「我去銀行打聽,你去那裡問問看。越南人都喜歡泡咖啡館,如果阿梅真的在這邊工作,他們一定見過。」

新華大廈附屬的咖啡館內,出入的也多是在此辦公的白領,多是受過高等教育的年輕人,意氣風發,咖啡館內的西式情調和外面的嘈雜街市如同兩個世界。蔡滿心要了一杯越南咖啡,帶著小小的滴漏,加上冰塊,她藉機和店員攀談起來,依然借口自己久不聯絡的老同學或許就在此工作。

「阿梅……」店員搖頭,「這樓里叫做阿梅的姑娘太多了,姓阮的也是數不勝數。不過,我基本都不知道她們的全名。」

「她叫阮清梅。」蔡滿心拿出照片,「這是許多年前的了,但她應該沒什麼變化。」

店員接過去端詳了半天,依舊搖頭:「沒見過,這樣的美女,我是不會忘了的。」

「我可以看一下么?」一位穿著正裝的男子走過來。

「沒問題。」蔡滿心答道,抬眼看見男子的胸牌,是國內某機構駐西貢辦事處的職員,還用拼音寫了姓名。她轉用中文問道:「你認識阿梅?」

「哦,原來你也是國內來的。」男子笑,「那你怎麼會有一個越南同學?」

「阿梅曾經在北京讀書。」

「難怪。」男子點頭,「兩年多前我們和一家越南公司談生意,她是我們的翻譯,中文講得很好。我們曾想過請她過來幫忙,不過後來她辭職不做了。」

齊翊在大廈門前和蔡滿心匯合,攤開手:「無功而返。」

她笑著揚了揚手中的字條:「我知道,她曾經在哪家公司幫過忙。」

二人按照地址找到郊區一家房地產公司,阮清梅果然曾經在此供職,只不過一年多以前已經辭職。她在當地語言大學的中文系完成學業,隨即就被導師聘用參與漢語教學書籍的編纂,同時在夜校授課。

趕回市區時已經華燈初上,一日奔波下來,蔡滿心仍然雙眼熠熠,兩頰卻有病態的緋紅。齊翊知道她全憑一口心氣支撐,心中擔憂:「現在我們趕到學校,他們可能也下課了。不如回去休息,明天早點過去。」

「不。」她堅定地搖頭,「我沒事。」

正如齊翊所言,二人來到校區,正遇到夜校放學,眾多的摩托車自街口呼嘯而出,馬達轟鳴。蔡滿心望著只在咫尺的校門,心中焦急。她不顧川流的車河,跳下人行道,在幾乎密不透風的摩托車陣中艱難前行。齊翊沒留心,再去追趕,已經被車流隔開。

蔡滿心衝到對街,距離校門數米之遙。學生們三五成群,結伴而出。她看見有許多人都在向其中一位年輕女子頷首致意,還有人用生澀的中文說「老師再見」。

淺褐色的長髮,發稍微卷,她身量窈窕,自然隨意中有三分不羈。一輛轎車停在路邊,她拉開門就要坐進去。

蔡滿心忍不住跨上一步,將信將疑地輕喚了一聲:「阿梅。」

她一怔,倚著車門循聲望過來。那聲呼喚被散學後的人群淹沒,她找不到聲音的出處,坐進車中。

前燈亮起,蔡滿心下意識眯起眼睛躲避強烈的光束。那輛車已經發動,向前駛去。

「等一下!」蔡滿心追過去,將將拍打到車尾,「等一下!」

「滿心!」齊翊看著她不顧車輛在路上飛奔,心驚膽戰。

坐在副駕駛座位上的女子旋響CD,Scorpions激昂的歌聲在車內唱起,

The wind will blow into your face

As the years pass you by

Hear this voice from deep inside

Its the call of your heart

Close your eyes and your will find

The passage out of the dark

她跟著清哼:「Here I am,Will you send me an angel。」

開車的男子笑著問:「你很喜歡這支樂隊呢。」

「以前有幾個朋友玩樂隊,他們很喜歡,所以帶著我聽了許多曲目。」

「其中,有你的心上人?」

「你說呢?」她慵懶地笑,在後視鏡里看見滿街流瀉的霓虹,和自己明暗變換的臉龐。忽然,她看見車後的倒影,高大英挺,一時間,還以為是自己出現了幻覺。

「老怪……?」她忍不住回頭,卻看見他停住腳步,轉身向後跑回去。

齊翊眼看已經追上汽車,想要回頭招呼蔡滿心,卻發現她被摩托擠到路旁,腳下踉蹌,幾乎摔倒。他停下來,大步跑回她身邊:「你沒事吧?」

「別管我了,前面正好是紅燈,過了就追不上了。」

蔡滿心喘得厲害,齊翊扶起她:「別追了,等明天吧。我送你回去。」

「快去啊,我沒事。」蔡滿心要掙脫他。

齊翊不說話。

「你怎麼了?那我自己去好了。」

他仍要追趕,齊翊拉住她的手腕,「可以了,到此為止吧。你是要跑到吐血才甘心?車上坐的是阮清梅,不是江海。」

蔡滿心猛然回頭,呆愣了片刻,強自笑笑:「我當然知道,但我找了這麼久,不想功虧一簣。」

「我們已經找到她的下落,難道一天,一天都不能等么?」齊翊蹙眉,「如果真的見到阿梅,真的知道一些什麼,你根本就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

蔡滿心甩開齊翊的手:「我為什麼要控制?我難道控制得還不夠久么?」她胸膛劇烈起伏,眼眶漸漸濕潤。

即使我寸步不離在你身邊,你也是孤獨的。齊翊看著蔡滿心,心中無限悲憫,把自己陷在絕境的她,拒絕被救贖。他忽然覺得無力,只能片刻溫暖她么?轉身,她就回去原來的世界。象龜裂乾旱的土地,一滴水、一杯水、一桶水,都是一樣,倒上去,轉瞬乾涸。

他忍不住走上前去,環著蔡滿心的肩膀,將她輕輕擁到懷裡。她掙扎了幾下,終於伏在齊翊肩頭嚶嚶哭泣,哽咽道:「我像個瘋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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