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一生不羈愛自由 江海過去完成時

蔡滿心回到住處,洗了個熱水澡。齊翊在大廳等她,看她臉色蒼白,不免有些擔心。但他知道此時勸說蔡滿心回去將是徒勞的,她迫切地想要傾聽,關於江海的一切。

那是齊翊久不曾提起的往事。

「在儋化時,你和我說,以前有朋友在這兒讀高中,因為淘氣,總被老師罰站,或者繞著操場跑圈。後來他想要淘氣時,總會拉上一兩個優等生墊背。」齊翊點點自己,「很不幸,我就是那個墊背的。」

「這幾年在峂港和白沙鎮,我陸陸續續聽說過阿海的一些事。」蔡滿心捧著一杯熱茶,在氤氳的水汽中緩緩道,「因為峂港的中學只有初中部,附近所有的學生都要去儋化讀高中。阿海初中時父親去世,家裡的果園都要由他幫著母親打理,初三便復讀了一年。升學考試中,他的成績在全校也是數一數二的。但是來儋化要住校,果園也不能再維持下去。

他聽說有人做邊貿賺了錢,沒有和任何人商量,給母親留了封信,就跑去東興。從最初幫忙送貨,到聯繫買家賣家。他聰明機靈,雖然年紀小,但是吃苦,講信義,在東興和芒街的信用都很好。當時他幫廣西的一家紡織廠在越南找到了客戶,又把一批不鏽鋼廚具賣了過去,賺的錢就寄回家裡,讓母親經營一家小店。

有幾家貿易行都想讓阿海去幫忙,但也有幾位長輩和同鄉勸他回去讀書。阿海的母親也很希望他能回到學校,幾次去懇求初中高中的老師,他們終於同意阿海復學,但要求他再參加一次入學考試。但我想,只要肯學,初中的試題對他而言沒有什麼難度。」

齊翊點頭:「入學的時候,他比班上大部分同學要大兩三歲,而且因為在外面闖蕩過,看起來要老成很多。」

「老成?」蔡滿心忍不住微笑,「他和我講過,上高中的時候,他經常逃晚自習,或者是上課睡覺。老師用粉筆頭打他,他就拾起來扔回去,還正好扔到講台上的粉筆盒裡。老師很生氣,讓他選擇去門口罰站,還是繞著操場跑圈。他選擇去跑圈,說總比悶在教室里,一遍遍做試卷好。」

「我和他熟起來,因為我們都是學校排球隊的。」齊翊說,「你猜他擅長打什麼位置?」

「主攻?」

「二傳。他喂的球位置都非常好,很舒服就能扣到對方的死角。」

「他是不是其他技術不夠好,只能打二傳?」

齊翊搖頭:「他說自己做生意就是個掮客,比較適合當二傳。」

「他那時就開始彈吉他了么?」蔡滿心問。她抱膝坐在沙發的一端,頭倚在靠背上。

「當時住校的男生里,很多人開始聽搖滾。阿海的父親曾經給他買過一把吉他,他就經常翹課,去和琴行的人切磋。後來他聽說我小時候學過中阮,就問我要不要一起組個樂隊,說有一些樂隊,比如德國的Scorpions,就是以凌厲的雙吉他聞名。我們還找了一個學鋼琴的同學來做鍵盤手,拼拼湊湊,在學校新年晚會上演出。」

「唱Scorpions的Wind of ge么?」

「不,是Beyond的《海闊天空》。」

「原諒我這一生不羈放縱愛自由……」蔡滿心笑,「倒滿符合的。」

「這只是第一首。第二首綵排時,江海說,如果誰怕被老師罵,可以不唱。」

「是什麼?」

「我們報了《同桌的你》,但其實主持人剛下場,我們就開始唱何勇的《姑娘漂亮》。」

蔡滿心失笑,「那時候你們才多大,老師還不瘋了?」

齊翊也笑,「阿海的這個提議,我們都沒有反對。」

蔡滿心想像一群十幾歲少年在舞台上大唱「我的舌頭是一道美味佳肴任你品嘗」,不禁莞爾:「如果你們老師聽懂了歌詞,還沒有發怒,那也真的是太前衛了。」

齊翊苦笑:「怎麼會,那句一出來,坐在最前排的教導主任臉色就變了,唱到下一句,『你抱著娃娃我還把你想』,她噌地就站起來,恨不得脫了高跟鞋砸到台上來。我們還很囂張地將外套脫下來甩在地上,台下都是歡呼聲和口哨聲。演出結束,我們就被集體叫到訓導處去了,所有人都要寫檢查,還要給主謀記過。江海要一力承擔,但我們幾個都拉著他,說法不責眾。」

蔡滿心想起齊翊曾說過,他試圖淘氣,但都被老師放過,便問:「因為有你這個優等生,老師不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所以把你們都從輕發落了,是么?」

齊翊頷首。

「這江海太狡猾了。」她咳嗽了兩聲,「明明就是早有預謀,拉你下水。」

「其實所有人心裡,多少都有些叛逆吧,只不過平時不敢明目張胆地表現出來。不過以後我們幾個就一直混在一起,他們都喊我『老怪』。」

「老怪?」

「因為大家說,齊翊奇異,還不如直接叫作奇怪。」

蔡滿心身體乏力,雙眼卻仍熠熠閃亮,她不肯去休息,纏著齊翊講高中時的種種趣事。

「你說,在我離開峂港之後,你曾經去過那裡,並見到阿海?」她有些遲疑,「那麼他……」

他有沒有提起我,有沒有在好友面前說起關於我的種種?

哪怕,隻言片語。

「你知道,阿海一向很少說自己的事情,但那段時間他應該去東興談生意,卻破天荒地在峂港住了兩個月,我問他為什麼不去東興和芒街,他沒有回答,卻說,想去趟北京,說自己有些想念下雪的天氣,可以吃炭火鍋,喝二鍋頭;還說有人會請客。我問是誰,他拿出別的遊客寄到乘客那裡的照片。」

「哪一張?」蔡滿心聽到自己的聲音顫抖。

「他只拿出來掃了一眼,就又扔到櫃檯後去了。」齊翊答道,「就是你和他,都穿了連帽衫的一張。」

「我沒有那一張。」蔡滿心搖頭,「我沒有那一次旅行的任何一張照片。本來有許多數碼的,但是後來,都刪除了。」

二人沉默相對。

蔡滿心輕笑了一聲:「這又能說明什麼呢?我也不會自作多情,想他對我有多念念不忘。他還是什麼都沒有說,是么?我不相信自己能對他的生活產生多大的影響。我也不想問什麼公平不公平了,我沒有機會挽回這一局。」

濃重的倦意襲來,蔡滿心想要把自己蜷縮起來。「我好睏了。」她揉了揉眼睛,「醒來再說吧。」她知道齊翊還知道許多關於江海的舊事,甚至是他和阮清梅的糾葛。但此時她忽然感到膽怯,怕剛剛產生的幸福泡沫就此消逝。

是的,她在嘴上一直重複著自己的理智,然而心中怎麼會沒有期盼?他說要去北京,他說要在大雪紛飛的日子裡吃炭火鍋喝白酒。這些那些,曾經的對白和構想,原來並不只有她自己記得。

縱使江海曾提起此事,有心也好,無意也罷。如今這一切都再也無法成為現實。

在峂港時,蔡滿心很少有任何孤單寂寞的感覺,彷彿他近在咫尺,或許只要繞過下一個街角就能遇到。然而此時此刻,她卻被孤寂的感覺深深攫取,這是如此苦澀,卻又無人可以分擔的感覺。她必須自己反覆咀嚼所有艱辛的回憶,才能讓它變得無味,但這過程冗長緩慢得如同永遠不會結束一樣。

蔡滿心在半夢半醒間頭疼欲裂,睡不著,便睜著眼睛,看暗青的天空染了一色玫瑰紅,洇暈著,散開滿天霞光。像什麼呢?像和他一起在棧橋邊看海邊的落日。烏雲和晚霞相遇,水墨灰和玫瑰粉交錯,慢慢滲透著。

只有這樣半夢半醒的冷清凌晨,可以放肆地想他。不考慮醜陋的背叛,只有幸福。真實的回憶、虛假的期盼,都無所謂了,是一場夢了,天大亮的時候,陽光自然會驅散一切晨霧樣縹緲的思緒。

齊翊此時也感覺到清晨的涼意爬過肌膚。襯衣在潮濕的天氣里還沒有干,於是穿了短袖T-shirt,露一截胳膊。他坐在天井青苔叢生的台階上,露水潮濕。站起來,牛仔褲沾了墨綠的苔蘚。他走到蔡滿心門前,轉身,踱回來。輾轉三年,留心過每一個和她有關的消息,以為是熟稔的舊識了;而今終於找到她在的地方,隔一扇門、或一座牆,卻發現,和隔著千山萬水一樣遙遠。

時近正午,仍不見蔡滿心出現。齊翊心中不安,轉到前台,問:「204的蔡小姐是否退房了?」

對方搖頭:「今天還沒見到她呢。」

叩響她的門,敲了很久,才聽到蔡滿心嗓音沙啞地問:「誰?」

「是我。」他應道,「你沒事吧?」

她拉開門,面色憔悴:「還好。剛才就醒了,本來想再迷糊一會兒,誰想一下就睡到現在。」

齊翊知道她夜裡定然睡得不安穩,也不再追問。

「鼻子怎麼這麼紅?是昨天淋雨傷風了吧?」他用手背試了試她的額頭,「你帶退燒藥了么?我有阿司匹林。」

「沒事,我體質還可以,就是傷風,多睡睡就好了。」蔡滿心倚在門旁,揉著額角,「我想明天去西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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