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永不說再見 蔡滿心過去進行時(中)

蔡滿心夜不能寐。只要閉上眼睛,就會想到細捲髮蛇一樣熨帖在江海背上的腰身。他懷抱的溫度似乎依然清晰,雙臂環繞在她身後的感覺還沒有消失,而此刻他擁著誰,有怎樣的纏綿,都是她不敢深想的。

就這樣在半夢半醒間度過了幾個小時,在清晨被樓下誰家籠中的雀鳥喚醒,腳步發虛地去洗漱。看著鏡中一張缺乏睡眠木訥的臉,她用涼水拍打著眼睛,又像偶像劇里一樣拍著自己的面頰,露出看起來完美無缺的微笑。

「要振作啊!你聰明漂亮,活潑可愛,大家都知道,是他沒有眼光!」

這並非妄自尊大。然而縱使你青春亮麗,伶俐可人,都沒有辦法改變現實。

他不喜歡你。

他寧可和你眼中俗不可耐的人在一起。

他毫不顧忌你的感受。

他不在乎你。

她委屈,她憤懣,她不服氣。

然而即便如此,依然不肯早些離開峂港到儋化去。分分秒秒都是煎熬,也不希望說再見的那一刻提前來到。

蔡滿心任由自己在小城裡毫無頭緒地飄蕩。和所有相識的人打招呼,說我明天一早就走了。

她努力找回初來乍到的快樂,那時即使沒有牽掛他,仍然將這次旅行視作人生的嶄新發現。

依然背著小包去海邊追趕螃蟹,在大榕樹下吃著龜苓膏寫遊記,和小孩子一起打羽毛球,跑到棧橋的盡頭去看漁船,在日落時寧靜的沙灘上做瑜珈。

遠遠望到淚島,籠著暮靄,真的像一顆溫柔的淚。

在平整的沙地上,一群少年扯了球網在打排球。蔡滿心站在遠處看了一會兒,發現江海坐在一株棕櫚樹下,手邊放著兩罐啤酒。

她走到球場旁,隔著吵鬧跑動的孩子們和他對視。江海自顧自喝著酒,神情冷漠。

兩方為了一個界外球爭執不下,讓江海來作評判,他拿起排球丟給其中一方,引來那邊一群少年的歡呼。蔡滿心繞到他身邊,一蹭腳,將打開的易拉罐踢到,啤酒汩汩流出,滲到沙地里,留下一堆白色泡沫。江海沒抬眼,伸手打開另一罐。

「成哥說,你當初也是校隊的呢。」

江海「啊」了一聲,算是答應。

「因為其他人都不夠高吧。畢竟這裡不是北方。」蔡滿心揶揄道。

他仰頭喝酒。

「就這麼不想和我說話?」她有些氣憤,「我明天一早就走,你不說和我是朋友,是兄妹么?那今晚成哥那裡的告別晚餐,你來不來?」

「這很重要麼?」江海晃著罐子,「再說。」

「你就要走了,所以我今天有份禮物送給你。」成哥笑吟吟拿出一本書來。

蔡滿心探頭:「吉他譜?我不懂啊。」

「這是我今天去書店買的。」阿俊舉手,「成哥說了,今天你想唱什麼歌,只要上面有,他就給你伴奏。」

「今天不僅有海鮮,俊哥還讓我去夜市買了好多小吃回來。」連小跑堂也湊上來,「他說要你今晚吃到峂港所有的好吃的。」

「這裡還有米酒,要不要嘗嘗看?」阿俊笑嘻嘻遞過一個瓷瓶。

「滿心不喝酒吧。」成哥攔住他。

「以前從來不喝。」她豎起手指,「不過,就這一次。這麼開心,怎麼能不喝一點呢?」

眾人且吃且唱,把酒歡歌。一瓶米酒已經空了,也不知道喝了多少啤酒,甚至還有人起鬨拿出北京的紅星二鍋頭。

江海依然沒有出現。

蔡滿心跑到櫃檯前,坐在桌角,和成哥一起翻著譜子,從頭到尾一首首唱過來。阿俊還在身後踮著腳,用手電筒給他們照明。

唱到高興處,蔡滿心支著桌面跳下來,隨著歌聲搖擺,「對面的女孩看過來,看過來,看過來。」她一手卡腰,一手平舉,勾著兩根手指,眼神也左右飄忽,迷離中帶出平時不曾流露的嫵媚來。

又用手掌輕擋了下半邊臉,搖著頭唱,「我想偷偷望呀望一望他,假裝欣賞欣賞一瓶花,

「……只怕給他知道笑我傻,我的眼光只好迴避他,雖然也想和他說一說話,怎奈他的身旁有個她。」

轉身又伸展雙臂,「我是一隻小小小小鳥,怎麼飛呀飛,飛也飛不高~~」

又雙手分別攬著成哥和阿海的脖頸,唱:「原諒我這一生不羈放縱愛自由,也會怕有一天會跌倒。」

她拉著每個人唱歌,認識不認識的。只要有人舉杯,她就跟著喝酒。

各種酒水混雜著喝下去,被撐得跑了幾次洗手間,沿途發現自己還能走直線,不禁暗想,「原來我還挺有成為女酒鬼的潛質。」腳步已經有些輕飄飄。

曲譜翻到女歌手的流行歌曲。

或許是喝了酒,更覺得每個高音都能完美演繹。蔡滿心趴在桌上,一首首唱下來。

「還沒好好的感受,醒著親吻的溫柔,可能在我左右,你在追求,孤獨的自由。」

「也許放棄,才能靠近你,不再見你你才會把我記起。時間累積,這盛夏的果實,回憶里寂寞的香氣。」

「我遇見讓我奮不顧身的一個人,我以為這就是我所追求的世界,然而橫衝直撞,被誤解被騙,為什麼成人世界背後總有殘缺。」

成哥被人拉住又喝了兩杯,連連擺手說不行了,腳步踉蹌跑到店後,扶著椰子樹吐個不停。阿俊忙放下吉他去照顧他。

蔡滿心有些頭暈,趴在桌上繼續翻著頁,挑了一首繼續唱道:

「That is why all the girls in town

Follow you all around.

Just like me, they long to be

Close to you.」

有人攬著她的肩說:「聽不懂啊,換一首。」

她搖著頭,用同樣的曲調,自己配了詞,荒腔走板唱著:「Let me stay, I don』t wanna go, I don』t wanna leave you.」反反覆復。

那人貼得更緊,蔡滿心依然清醒,側身躲避一身酒氣。「我要去那邊坐。」她擺著手想要掙脫,對方不依不饒。

她的手腕忽然被拽住,整個人被大力扯到挺拔的身形後。江海不知何時出現在店堂里,擋在她身前。

那人與江海相識,依舊端著杯要繞過去,「滿心,來來,再喝,再喝。」

江海隨手抓起一杯啤酒,揚到他臉上,冷冷地說,「你喝多了。」

蔡滿心不領情:「你不要一來就裝酷,大家都喝半天了,當然都多了。現在反倒顯得你清醒了。」

「喝了多少,這些么?」江海指著旁邊一溜二鍋頭,將打開的兩小瓶拎過來一飲而盡,「公平了,嗯?適可而止吧。」

眾人不再說話,一瞬間冷清下來。阿俊扶著成哥從店後轉過來,「咦,海哥你什麼時候來的?剛才我們一直再唱歌,可開心了,連滿心都喝酒了。」

「也差不多了,她明天早晨要趕車呢。你們早點回去吧,趕不上車,小心誤了飛機。」

他剛要轉身,衣襟被蔡滿心拉住。

「能再彈一次么?」她的黑色瞳仁格外明顯,眉峰聚攏,帶著些祈求的意味,「再彈一次《歸鄉之旅》。」

「不能點歌。」江海搖頭,但仍然拿了吉他,站在店堂中央。

是他曾經在旅舍彈奏過的那一支曲子,像疾風翻越林稍吹向大海,又似歡快的步履穿行在青石板的街巷中。而弦上迴轉的泛音,聽起來像一聲無奈的輕嘆。

曲調越來越激昂,旋律更加急促。驀然間「砰」地一向,一根鋼弦在江海挑弦時應聲而斷。「這種彈法就是很容易斷弦的。」他將吉他放在一旁,「好了,正好結束。」他大步走出門外,回身囑咐道,「阿俊,你沒喝多吧,送滿心回去,她走路都不穩了。」

她看著他離去,再沒有望她一眼。沒有再見的贈言,沒有臨別的擁抱,一切就這樣悄無聲息落下帷幕。一場轟轟烈烈的盛夏煙火,就這樣隱匿在無邊的夜色中。

走在回去的路上,蔡滿心沉默無言。

阿俊有些不自在,「你沒事吧?」

「沒,」她搖搖頭,「就是不想回去。」

「我陪你走走吧。」阿俊說,「去海邊看星星,怎麼樣,你不是喜歡么?」

「好啊!我們帶啤酒過去,如何?」

「哈,你上癮啦。」他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還是跑到街邊的便利店,拎了三四罐出來。

坐在沙灘旁的台階上,微苦的液體充滿了口腔。

「我知道你為什麼現在才走。」阿俊用易拉罐在沙灘上畫著圈。

蔡滿心輕笑,「人人都知道。」

「我不喜歡海哥這樣對你。」阿俊「哼」了一聲,「他剛剛就來了一下,也不和你說話。還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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