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白沙鎮 江海過去完成時(下)

這一夜睡得並不安穩,沒有海風驅走濡熱,只能開了風扇,吱吱呀呀響了一晚。天蒙蒙亮時,聽到芳姐出入廚房的聲音,蔡滿心睜開雙眼,半夢半醒間聽不到熟悉的海浪聲,一時恍惚,才想起自己並不在峂港。

芳姐已經備好早餐,又將整理好的兩隻大編織袋放在門廳,抱怨道:「你說阿德,知道今天有集市,昨天還是那麼晚回來,根本不能指望他早起幫忙。」

「我幫你拿過去吧。」

「沒事,我先帶一部分過去,等阿德起來,會把另一半帶過去。他要是上午趕不過去,看還有沒有午飯吃!」雖是抱怨,語氣里也帶著親昵的嬌氣。

集市在白沙鎮的邊緣,熱鬧非凡,肉類禽蛋、瓜果蔬菜,服裝鞋帽、日用百貨,一應俱全。旁邊還有動物市場。蔡滿心目不暇接,幫芳姐擺好貨床,便自在地閑逛去了。走走停停,轉回來已經是兩個小時之後,芳姐的攤床前多了手提大包的男人,蔡滿心在照片上見過,正是她的丈夫阿德。芳姐戳著他的胸口,嗔道:「懶鬼呀,要不是我當時走了眼,誰會嫁給你。」

「被朋友們拉住了么,好在昨天沒有多喝,」阿德拍著妻子的手臂,低聲哄勸,「你看,我還是記得今天的集市,不能誤事的。」

蔡滿心在幾步之外站下,雙手揣在口袋裡,聳了聳肩膀,眼睛從左轉到右,自忖還是不要插嘴。

「逛完了?」芳姐看見她,「沒什麼可看的吧。」

「不會呀,很好玩。」蔡滿心應道。

阿德轉身,面露驚訝:「是你?你怎麼在這兒?」

芳姐奇道:「你們認識?」

蔡滿心在記憶中搜索:「好像見過。」

「在成哥的店裡,我們一群人,」阿德「哈」地笑了一聲,「不過你一直看著阿海,沒注意到我吧。」

她臉頰發熱,尷尬地說不出話來。

「這就是阿海的女朋友啊,挺好的一個姑娘吧。」阿德拉著芳姐,「我和你說過的,你還說八成又不是什麼正……」

芳姐狠狠瞪了阿德一眼,他把後半句生生吞了回去。

「不是,別誤會。」蔡滿心擺手辯解,「我們就是普通朋友而已,成哥、阿俊,還有江海,比較照顧我,帶我在峂港四處轉轉而已。」

「你怎麼忽然跑到這兒來了?」阿德問,「他們起初都以為你回儋化了,但後來發現東西還在陸阿婆那裡。」

「在峂港呆了太多天,想出來轉轉而已。」蔡滿心暗想,他們,他們都是誰?他有沒有問起我到底去了哪裡,還是他根本就不關心這個問題?

「你給阿海打個電話吧。」阿德說,「阿俊說你的電話不在服務區內,原來你在這兒,難怪,鎮上的發射塔前些日子被颱風吹倒了,臨時機站總是不穩定。」

「我想不用了,再過一兩天就回回去。我給陸阿婆留字條了啊。」

「還是打一個吧,老人家哪識字啊,搞不好當廢紙扔掉了。我昨天看阿海喝酒的時候總掏出手機來看,八成是在擔心你。」

你又以什麼身份擔心我?兄長,朋友,路人甲乙丙丁?蔡滿心自嘲,不要自作多情了,或許他只是擔心她會弄出什麼更大的麻煩來增加他的壓力。

這一點現在已經顯現,隔壁的攤主聽說江海的女朋友來了,都尋機過來探視一番,帶著好奇或品評的目光。

「都是老街坊了。」芳姐解釋,「你別介意啊。」

芳姐繼續照顧攤位,阿德和定海要去果園收芒果。蔡滿心好奇心起,也不想再留下被更多的人圍觀,於是搭著阿德的小貨車,和兄弟二人一同去河畔的芒果園。

一排排齊整的果樹,圓圓的樹冠,濃綠光滑的葉片在陽光下閃著蠟質光澤,枝葉間綴著青綠的芒果,有一些滲出淡淡的黃綠色。

「這些樹也就6,7年,產量不是特別高。」阿德指著遠處一片蓊鬱高大的芒果林,「那邊啊,都是10多年的成齡樹,畝產比這邊多一多半。那一片以前是阿海家的,後來他去儋化上高中,離得太遠,就轉給別人了。」

「那怎麼貼補家裡?」

「他媽媽開了個小雜貨店,而且,阿海那小子啊,可是個人精。」阿德笑,「有什麼能難住他?」

「他是有點老奸巨猾。」蔡滿心評價。

阿德大笑:「對了,他一會兒開車來接你,再過半小時就能到,你去路邊的小碼頭等他吧。」

「你告訴他我在這兒?他怎麼說。」

「他說,那挺好的,就在那兒呆著吧。清凈。」

蔡滿心扯扯嘴角:「你語氣都學得很像。」

「他就那個臭樣子。」阿德瞭然的神情,「末了還不是說,『讓她別再亂跑,我一會兒開車過去』么。話說回來,他以前真沒帶女孩子來過白沙鎮。」

這次也沒有。蔡滿心暗想,是我自己跑來的。他肯定又是一副擰著眉不耐煩的樣子。

蔡滿心從沒想過,自己會坐在白沙河畔渡口的長椅上,等江海的到來。河水在面前安靜地流淌,聽不見濤聲,看不見激流,在不遠處舒緩地匯入大海。有兩個當地人經過,放下扁擔在涼棚下休息,同她打個招呼。他們用方言聊著天,聽在耳中無比親切。她帶上耳機,低頭聽歌,陸地上的熏風沒有海邊的濕潤涼爽,腦門上沁出細細的汗珠來。

反覆聽著那首《勇氣》,只要你一個眼神肯定,我的愛就有意義。

是愛么?蔡滿心自問,她無法用愛情來定義自己對江海的感覺。然而她很清楚,自己深深迷戀著他,想要見到他,甚至可以為了不確定的未來改變自己的生活軌跡。

等了片刻,一輛吉普車在小碼頭前停下,江海推門下來,和旁邊的當地人打了聲招呼。

蔡滿心在他面前站定,歪著頭,看他蹙眉的樣子,和自己想像的一模一樣,不禁笑出來:「你是不是想說,你怎麼這麼麻煩。」

「剛才我路過鎮上,居然有人和我說,你的女朋友在這裡。」江海挽高袖子,「我哪來的什麼女朋友?」

難道氣急敗壞要打我?蔡滿心一臉無辜:「我又什麼都沒說。」

「你不該來這裡。做這些有什麼意義?」

「是你說的,這是我自己的旅行,想什麼時候走,想做什麼都隨我。」她低頭嘟囔一句,「關你什麼事?」

「太任性了。總要和陸阿婆說一聲,知道她昨天多擔心么,我們大家都在找你。阿俊說你坐車去儋化了,但行李都還在,徹夜不歸,耍什麼小姐脾氣?」

「我知道,陸阿婆擔心我!」她重重地念著「陸阿婆」三個字,「所以我留了字條給她,我承認,是我想的不周到,回去我會道歉。」

「想的不周到?」江海伸過手來,覆在蔡滿心前額上。他的手掌寬大溫暖,她心頭一悸。

他稍一凝滯,重重推了一下:「你說,你的聰明勁兒都哪去了?」

蔡滿心有些委屈,但又忍不住笑出來,「你這樣推我,會越來越笨的。」

「阿德在果園裡?」江海對她的無賴相無可奈何,「我去和他打個招呼,咱們就回去。這是朋友的車,回頭你要付他油費。」

二人穿行在芒果林間,甜美的果香撲鼻而來,已經有熟透的黃色果實落在地上。江海自低矮的枝頭摘了一顆嫩黃綠的橢圓芒果扔過來,蔡滿心撥開皮,咬上一口。深黃色的果肉細膩潤滑,濃郁香甜,汁水四溢。

她嘖嘖地吮著手指,江海在前面輕笑,配音一般咂著嘴,「嗯,好吃,好吃。」

「這是我吃過最好吃的芒果!」蔡滿心斷言。

「北京的都是催熟的。六七分熟就摘下來了,否則沒辦法運輸,所以口感很差,而且味道嗆嗓子。」

「你以前肯定吃了很多,都吃傷了吧?」

「還好。」江海捉著她的手腕,低頭咬了一口她手中的芒果,「只是不覺得希罕罷了。」

「那時候很辛苦吧?」蔡滿心問,「你自己怎麼撐得下?」

「忘記了。」江海淡然道,「我不會再做什麼辛苦自己的事情。」

蔡滿心把著樹榦一棵棵繞過去,在林間畫起了8字。陽光絲絲縷縷穿透茂密肥厚的葉片,她微揚了頭。

你不會辛苦委屈自己。

我是如此的一廂情願啊。或許一切停留在這裡,隨炎夏的尾聲一同終結,未嘗不好。她嘆息,這是事情的本來面目,蔡滿心啊蔡滿心,你看得清一切,為什麼還冥頑不靈?

回去時江海將車開得飛快,蔡滿心忍不住問:「你是不是無照駕駛?」

他把駕照扔過來,打開來,是五年前的照片,他還留著長發,在腦後束起來。

「看不出,搖滾青年么。」

「哦,那時候和朋友組了個樂隊。」

兩個人有一句沒一句的聊著。蔡滿心坐在後排,額頭抵著江海的座背,側臉看窗外的田野和棕櫚樹,便覺得這樣的日子也是好的。此前她一直在想,對於江海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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