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上)

「他不希望我成為像他一樣的人,重複他的人生。」

紀遠堯說起他的養父,神色語氣無不平靜到極點,越是如此平靜,越是聽來揪心。

我太想知道,「他是怎樣的人?」

紀遠堯沉默了很久,久得讓我以為他不會回答了,卻見他露出一絲苦笑。

「我不知道他是怎樣的人,從來不知道該怎樣定義他這一輩子。」

他的目光落在那張畫上,眼神中濃澀的情感,全無掩飾,「他說自己是個失敗的人,前半生無所適從,後半生一事無成,去世時只有老伴在身邊,連我也沒能給他送終。」

在他眼角有一條淺細的紋路,笑的時候別有風采,此刻只見苦澀。

除了靜默地聽著,這時候說什麼都是觸犯,親情是人心底最軟的角落。

「但在我眼裡,他並不失敗。」紀遠堯沉默很久之後,再度開口,「他最令我敬重的地方,不是才華,是品德。雖然際遇坎坷,他對人世始終熱忱,不存私心。五十年代他就全數捐獻了家藏的金石字畫,臨終前又捐贈了所有藏書,那都是他一生心血。」

我明白那是怎樣一段人生了。

聽到這裡,全都明白了。

一個時代造就了太多普通人的坎坷悲歡。

「我只在書里看過,聽過這樣的人,從來沒有親眼見過。」我望著緘默平靜的紀遠堯,輕聲說,「你能在他身邊長大,真好。」

「我很幸運。」紀遠堯點頭,「只是遺憾,幸運的時間太短。」

他深深看我,「還記不記得,那次在餐廳,聊起你的父母,我跟你說過什麼?」

原來那麼久之前對我說過的話,他仍記得。

「忘了?」他微微笑。

「我記得。」望著他的眼睛,我說,「那天你對我講,要珍惜現在能和父母相處的時間,這時間會越來越少。」

他不作聲地望著我,深湛目光融進一分別樣柔軟。

這柔軟,讓我驀然心酸。

不覺臨近黃昏,露台上的風更大了,我別過臉,被風吹起的髮絲紛拂眼前。

「你說過的話,我都記著。」

說出這句話,我竟不敢看他。

他沒有回答。

滾燙的熱度從兩腮一直爬上耳朵,心卻沉到底。

到底臉皮還是比從前厚了,我理了理吹亂的頭髮,若無其事笑著說,「這麼晚了,攪了你一下午的清凈,我該走了。」

他沒有站起來,目光半抬,淡淡一笑,「被我悶壞了嗎?」

我只得笑,「是我話多,總是問東問西。」

他頓了一下,語聲很輕,「難得有人聽我說這些閑話。」

這清癯臉龐上一掠而過的落寞,讓我無從抵擋,心裡的每個字都像活了過來,不受控制地說出口,「我可以常來聽你說這些閑話嗎?」

我望著他,盼望他不要拒絕。

他輕聲說,「好。」

像是一場夢。

星期天的上午,抱著枕頭,我睡醒過來,睜開眼又想起昨天在醫院的一幕幕,想起秋日陽光,想起陽光下畫畫的那個人,那些話。

全身軟綿綿不想起床,眼睛睜開又閉上,紛亂思緒像個黑洞。

不懷好意的謠言已經真真假假傳開,秘書與老闆當真有了曖昧,無外乎兩種結果——被視作潛規則的獲利者,或帶著說不清的名聲離開。

而事實上,在紀遠堯眼裡,我只是個聽話的下屬,是偶爾可以輕鬆說笑的小丫頭。

於我而言,這也足夠了,沒有更多奢想了。

能有那樣一個人,讓我在他身旁,汲取他的光華和溫度,被他的光亮指引著走得更遠,已是我的幸運。而我所能給他的回報,也只有一個笑容,三兩句言語。

至於外間流言蜚語,堵不住,也躲不了。

只能壯大起內心,以平靜對猜疑,以坦蕩對猥瑣。

想得太多,無非自尋煩惱,別人的口舌我堵不住,至少能管住自己的胡思亂想。

無聊的周日下午,給威震天洗了澡,抱著閑書發了會兒待,卻沒有閑適的心情。想起還有未處理完的工作,我決定去公司把事情做完,讓星期一能少一點手忙腳亂。

在路上又接到方雲曉電話,問我有沒有時間和她聊天喝茶。

她的措辭問得我一愣——「有沒有時間」,什麼時候開始,最好的朋友想約我,也是先問有沒有時間了?也許這些日子,我太在乎工作和自己亂七八糟的心境,對朋友少了關注,隱隱覺得方雲曉像有什麼事情想和我說,電話里卻一副無所事事的輕鬆語氣。

我已到公司樓下,想著堆積的工作,心思已經撲了過去,實在提不起喝茶聊天的閑情。

「晚上吧,一起吃飯,就你跟我。」我一邊走進電梯,一邊回答方方。

她卻說要在家等沈紅偉回來吃飯。

我只好說,「那改天再約你。」

到35層意外發現程奕也在,正皺眉在電腦前敲打得專註。

看見我,他像發現救星,立刻抓我到電腦前,讓我幫他修飾措辭。

定睛一看,他竟然親自操刀在寫軟文。

我哭笑不得,「程總啊,這是廣告文案的工作,怎麼你親自客串上了?」

他大搖其頭,把手邊一份軟稿給我看,「他們寫的這種東西,真能打動購買者嗎,完全沒有投入感情,沒有真正的認同感在裡面,全是流水線一樣的操作,套話都一個模板印出來的。要打動別人,先要打動自己,自己都不熱愛的產品推銷給客戶,怎能要求客戶接受?」

這倒是真的,也是一直讓我們頭疼的問題,廣告公司和媒體操作的軟文太過模式化,紀遠堯也對此不滿,穆彥前後找了不少箇中高手,炮製的東西始終不脫廣告人那副假腔調。

但我真沒想到程奕會自己動手寫。

而且寫得出人意料的好。

仔細讀完他的初稿,發現他已擺脫了營銷策劃人的立場,放下遊說心態,站在一個欣賞者的角度,去描繪他眼裡的產品,既充滿男人特有的節制的感性,又有硬朗的理性觀點,這正是我們一直想尋求表達而無法突破的口徑。

看得出他對產品和市場都花了極大心血去研究,初來乍到時,悶頭所做的那些工夫,果然不是白做的。程奕是真正的有心人,這叫我不得不由衷欽佩。

唯一缺憾是他的書面措辭,可能沒有經過系統紮實的中文教育,文法表達有些古怪。這倒是我能幫上忙的,雖然沒有生花妙筆,但自小被父親押著讀的那些書,總算體現出實用性。

秘書的又一功能終於發揮,在紀遠堯手裡,只有他修改我起草的公文措辭。

程奕把座位讓給我,站在一旁,看著我逐字逐句修改,不時與我討論是否還有更好的觀點補充。我被刻板公文禁錮了太久的頭腦,被迫開動起來,竟也激發出新的想法,思維碰撞的火花不斷閃現……修改中,我發現這軟稿第一次正面拋出了產品信息,之前一直著墨於概念與品牌訴求,始終迴避著產品實質。這讓我有些疑惑,在已經確定的訴求方案中,這個階段還不是拋出產品的時機,怎麼無聲無息提前了。

原本我只想給程奕的稿子做一下文字修飾,但一行行看到關於產品的訴求,曾為營銷人的那點細胞不由自主被激活,忍不住向他提出意見——我認為應該加入新的闡釋角度,建議從反方向的需求心理著手,利用缺失感來打開消費抗性的突破口。

程奕接受了我的意見,並訝異地打量我。

我了解他的訝異,自他到公司之後,從未見過我謹言慎行的秘書形象之外的表現。

連我自己也已適應了收起個性,管住口舌的職業新角色,但我並沒有閉起眼睛和耳朵。站在紀遠堯身邊,一切能聽、能看、能學的機會我都不曾放過,對營銷的那點感情,和對工作本身的熱度,還在驅使我的頭腦。每次的會議,我不說話,並不代表沒有參與,沒有思考。

「穆彥帶出來的人,個個都是全能型啊!」程奕竟發出這樣的感慨,令我哭笑不得,更有說不出的心虛。我這算哪門子全能呢,只是哪裡都抹過一點的萬金油而已。

細想起來,穆彥帶團隊確實很有一手,他手下做銷售的人也能介入市場企劃,做市場企劃的人也熟悉銷售,務實與務虛可以貫通,一個個拎出來都近似全能人才。在培養人才的問題上,穆彥似乎從不吝嗇,卻格外殘酷,團隊中的淘汰與磨練是家常便飯……驀然間,心裡湧起毫無來由的感激,彷彿在這一刻,懵懵地明白過來,我曾有幸得到過什麼。

那樣的上司,可遇不可求。

正在想著這個人,桌上電話響起來,程奕接了,對那邊說文稿正在讓安瀾修改,馬上好。

沒一會兒就見穆彥匆匆下來了,推門便問程奕,「不是說稍微改一下嗎,明天一早要發,最遲五點出片,那邊來電話催了。」

「我看了幾遍,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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